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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康熙大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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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1#
    發表於 2012-1-17 15:42:33 |只看該作者

      那军官猛地一愣,诧异地看了看周培公,也认出来了;他走了上来紧紧抱住周培公:“哎呀,是我那书呆子培弟呀,你怎么在这里呢?咱们有十年不见了,娘还好吗?”
      原来,这军官不是别人,正是周培公的奶母龚嬷嬷的儿子龚荣遇。
      周培公想不到在这里会碰上自己的奶哥。便颤声说道:“大哥,一别十年,想不到你已经是四品大员了,怎么不回去看看娘呢?她老人家天天在念叨你呀”
      “唉,跟着马鹞子王辅臣,先在广西,又到云南,如今他当了陕西提督,又到了陕西,安定不下来呀!马鹞子脚踩两只船,吃着朝廷的,看着吴三桂的。我在他手下带兵,不容易啊。走,咱哥俩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龚荣遇告诉周培公,他从军十年,一直在王辅臣的手下当兵。这个王辅臣绰号马鹞子,原来曾是平西王吴三桂部下的大将,因军功升了陕西提督,驻防西安,龚荣遇和王辅臣在战场上结下生死之交,很受王辅臣的重用,现在当着他的中军官,还挂着平凉城门领的职衔,王辅臣因为与山陕总督莫洛不和,在陕西干得不痛快,便带着龚荣遇进京,想找个活路,调换个防地。
      今天,龚荣遇独自一人上街闲走,不料正撞上刘一贵在这里行凶撒野,欺辱书生、小姑娘,他一怒之下,出手相助,却正巧救下了自己的奶弟周培公。
      听了这话,周培公的心头,又是一阵发紧。吴三桂抗命不来觐见,可是陕西提督马鹞子王辅臣却来了,年青的皇上,将如何处理这突然变化的局面呢?
     
     
    第二章 会藩王圣意带双敲 赦忠良诤臣又复官
     
      周培公的揣度一点不错,康熙同时召三藩觐见,本意是效法赵匡胤席前夺兵的故事,但吴三桂称病不来,康熙的夺兵计划便不能施行。他那热得发烫的心也只好凉了下来,代之而起的是难以压抑的愤懑。他忍着一肚皮的气,在乾清门和颜悦色地接见了代父行礼的吴应熊,又赏银子又赐药,下诏慰谕“病”了的吴三桂。退下来之后他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生气归生气,正经事还得办。过了正月十六,康熙下诏令已经入京的尚可喜和耿精忠入内,在乾清宫正殿接见议事。銮舆路过乾清门时,康熙掀起明黄软缎的窗帘向外张望了一下,见耿精忠和尚可喜两个人穿着簇新的鹅黄团花龙褂,俯伏着身子正在叩头,不禁含笑大声说道:“二王远道而来免礼了吧。”说了脚一顿,令乘舆停下,在丹墀下一手挽起一个,呵呵笑道,“朕倒没料到你们来得这么早。在京还过得惯?这里天气比不得广东、福建,要多加些衣服才成啊……”一边说,一边沿甬道向正大光明殿缓步而行,语气神情都透着十二分亲热。上书房随侍大臣索额图、熊赐履,议政王杰书、一等公遏必隆等率领部院大臣,早就侍候在殿门口,见他们过来,忙一齐跪下,直待三人先后进殿,方起身鱼贯而入,斜溜儿伏在殿口。
      康熙命耿精忠、尚可喜坐下,端起御案上的奶汁嚼了一口,这才仔细打量面前这两个异姓王爷。上次他们是康熙三年觐见的,已经离别整整六年了。尚可喜已大见衰老,目光也失去昔日的神采,顾盼时头部不断地癫颤,手脚都显得有些呆滞。耿精忠却正当盛年,挺胸凹肚,正襟危坐。
      “你们住在哪里?”
      听到皇上问话,耿精忠忙从椅中欠身,赔笑说道:“回皇上的话,尚可喜住在儿子家,奴才住在弟弟家。”
      原来耿精忠的弟弟耿星河与尚可喜的三儿子尚之礼和吴应熊一样都是他的姑父。尚了老公主。用汉人的话说是驸马,满语叫“额驸”。这几个人都羁留京师住在额驸府,做散秩大臣。耿星河和尚之礼,都是吟风弄月的浪荡公子,酒色之徒,不问政事,哪个也比不得吴应熊。别看他明面上老老实实,背地里却和外边的督抚大员广为结交,三两日便和云南书信往来一次。
      听了耿精忠的话,康熙点头一笑,沉吟片刻,转脸吩咐侍立在旁的养心殿总管太监小毛子:“传话给内务府,赐银给二位额驸每家三百两。”又向耿、尚二人笑道,”朕知道你们手面大,你们不要说朕小气。这两个额驸人品才学都好,再历练几年,朕还要叫他们分掌部院的事呢……”说着,又笑了笑。
      这两个“好”,当然就是说吴应熊“不好”。尚可喜见耿精忠不搭腔,忙笑道:“奴才们便有三万银子也比不得这三百两体面。这次来京,听之礼说,万岁爷勤政得很,每日办事都要到二更天。奴才说句不知上下的话,万岁如今到底年轻,还不懂得爱惜自己身子,到了奴才这把年纪才知道呢!万岁一身系着亿万百姓的安危,更要多多节劳才是。”
      “朕何尝不想享福?事情太多,不得不如此啊!”康熙目光闪烁地望着外头白雪皑皑的宫院,慨然说道,“罗刹鬼子在东北骚扰边境,去年占我木城,杀我千余百姓。这些生番用死人尸体搭起架子烧小孩子吃!西北上的事更乱,葛尔丹不知吃了什么药,竞敢不经请旨自立为汗,又与西藏第巴桑杰勾手,大有东进吞并漠南漠北之意——你们都是精熟汉史的人,境内出这样的事,朕岂能看着不管,还有黄河、淮河,去年秋天决口三十四处,河南巡抚衙门里的淤泥有一丈多厚,二十多万百姓出外逃荒……唉!”康熙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跪在门口的内大臣、大学士索额图忽然膝行趋前几步,朗声奏道:“万岁,罗刹国使臣戈赖尼即将回国,临行前想面见皇上,请旨如何办理?”
      “他现在什么地方?”
      “在午门外候旨。”
      “叫他进来,朕倒要见识一下他是个什么东西!”
      “扎!”索额图叩了头,起身又打了个千儿,躬身退出殿外传旨去了。
      熊赐履在班中叩头奏道:“皇上应该盛陈威仪,以示我天朝风范!”
      “哼,他不配!现有的威仪也是抬举了他!”康熙说着便听远处一声递一声传进来:“罗刹国使臣进宫叩见!”大家张着眼偷望时,只见一个瘦得麻秆一样怜仃细长的影子,脚步趔趄,左顾右盼地进了乾清门。
      戈赖尼像梦游人一样走进了紫禁宫。这里的富有使他吃惊。眼前到处都是黄金、白银和精美绝伦的东方艺术品,绘着云和龙的图案在廷柱上盘绕,令人瞠目的错金大鼎,金缸,镶缀着耀眼宝石的玉如意,各种名贵硕大的瓷器,搬回任何一件,都足以使他成为欧洲屈指可数的富豪……但这里森严的威仪使他减去几分倔傲,从午门开始,两行禁兵,钉子一样排列着,佩在腰间的宽边大刀拖着长长的鎏苏。御前侍卫们像一尊尊铁铸的神像,按剑挺立,眼都不眨一下,偌大的宫殿两旁跪着几十个翎顶辉煌的朝廷重臣,连一点声响都听不到。殿前铜鹤,金鳌的日里喷吐着袅袅清烟,呈现出一派肃穆庄严的气氛。戈赖尼因为看得有些神不守舍,跨入殿门时几乎绊倒了,身子在门框上重重碰了一下才狼狈地站稳了。他肩膀一耸。双手一摊,问跟着进来的索额图:“阁下,我该怎么办?”殿中人听到他华语说得如此纯正,顿时一怔。
      索额图冷冰冰说道:“按照我们大清国规定的礼节,向我皇上行三跪九叩首觐见礼!”
      看着这个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子的人,穿着短袖燕尾服,居然也煞有介事地甩起“马蹄袖”,康熙几乎笑出声来。等他行完礼,正要开口问话,戈赖尼却自行爬了起来,高声喊道:
      “噢!伟大的博格德汗!能在这神奇而又迷人的宫殿里觐见您,我感到不胜荣幸。我代表至高无上的大俄罗斯沙皇陛下阿列克赛·米哈伊洛维奇大公向您致崇高的问候。”说着,便张开双臂竟要趋步向前热情地拥抱康熙。
      但是他只跨出两步便站住了脚。廉熙静静地坐着,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有一股不怒而自威的光亮,震慑得他不敢稍有轻薄。他僵立了片刻,无可奈何地笑道:“我们的热情表现在我们奔放的行动上,中国人的热情包涵在一种自然美中,有着令人钦佩的含蓄,大不列颠人也不能与之相比……我想,我还是按贵国的礼节回话吧。”说着,便又跪下。
      “戈赖尼,”康熙终于开口了,“你求见朕,是为了何事呀?”
      “我来求见,是为了求得对阿穆尔地区事件的谅解,请作出明智的选择。”
      “哼哼,什么?不就是我们黑龙江流域吗?那里自古乃我中华邦土,与你罗刹国有什么相干,要朕如何‘谅解’?”
      “当然,我无意否认陛下的话,但是,那块土地对你们富有而辽阔的中国来说,不过是小小的”——他选不出合适的中国词语,只好伸出小指头来比了一下,“而对我们俄罗斯帝国来说,用处却是很大很大,我们与欧罗巴做交易,需要皮货,您明白吗,而贵国需要边境的安定……”
      不等戈赖尼说完,康熙便冷冷顶了一句:“你这是说,你想要的,你就去抢,是吗?!”这一声斥责,震得乾清宫正殿嗡嗡作响。
      “不不……不是……哦,是的。请陛下听完我的话,我受沙皇之命转告陛下,您应该以这块荒凉的土地作为交换条件,求得沙皇的恩宠与关怀。只有如此,才能确保陛下国内的和平和安定。”
      “噢,这倒奇怪了。我国河清海晏,有什么不安定的?即便有事,也是我大朝家务,与你们罗刹干?”
      “我是您的外臣,不妨直言相告。大汗的地位并不稳固。众所周知,贵国南方的几位王爷正在准备一场空前的叛乱……”
      “哈哈哈哈”,廉熙突然纵声大笑,指着尚可喜和耿精忠问戈赖尼:“你认识他们吗?”
      戈赖尼看了看坐在下面的耿精中和尚可喜二人一眼,耸肩摇头道:“不,不,不,我没有那个荣幸……”
      “他们就是你说的‘叛乱’王爷。我们君臣此刻都在这里,你倒说说。我们怎么个不安定法?”
      仿佛遭到重重一击,跪着的戈赖尼身子猛地仄了一下。他来到北京已经有些日子了,可是由于索额图对他严密封锁,耿精忠、尚可喜入京的消息,他竞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此刻,被康熙一句话顶死,戈赖尼脸色变得雪一样苍白,喃喃说道:“这是传闻……请博格德汗和两位王爷原谅。不过——我提醒皇上,我们强大的哥萨克在著名将领巴哈罗夫将军的统率下已经进驻阿穆尔地区。用你们中国话来说,叫做‘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话未说完,康熙“啪”地一声拍案而起。他下了御座。橐橐走了几步,指着戈赖尼说道:“你回去告诉米哈伊洛维奇,中国并无内乱,即或有,朕也自能平叛,不劳他万里之外操这份狂心。我华夏天朝,乃万国臣服之圣地,叫他早收妄想,安分守土!不然总有一天兵车相会,让他知道我大清天威难犯——凭你今日无礼,朕本当诛你首级以示惩罚,念两国相交不斩来使之古义,赦你不死——来!”
      “扎!”
      “押他回驿馆,限明日午时前离开京师。哼,朕倒不信,这个巴哈罗夫,难道会比前些年死在松花江口的斯捷潘诺夫下场好些?”
      魏东亭、狼谭、穆子煦、素伦等一干侍卫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听康熙招呼,如炸雷般齐声应道。把戈赖尼轰出了紫禁城。
      一场唇枪舌剑的外交战结束了。康熙按捺不住自己愤慨的心情,不住用眼瞧着殿内群臣,却是一语不发。
      耿精忠实在受不了康熙这沉重目光的压力,终于开口说道:“万岁,罗刹国如此无礼,皇上何不发兵进剿?”
      康熙手指弹着茶碗盖,心不在焉地斜了尚可喜一眼,说道:“朕也有难处啊,国家遭鳌拜乱政之害,元气未复,一时之间,筹兵筹响都是难题。不能必操胜券,朕岂能轻易用兵?”
      今天在乾清宫发生的这些事,尚可喜和耿精忠心里雪亮,处处都是在说“撤藩”。自南明永历皇帝死后,南方事实上已无仗可打。三藩王率几十万军队坐吃朝廷粮饷,北方外敌却无力抵御,看来,“撤藩”是势在必行了。他们俩尽管心里明白,却谁也不肯引出这个话题,尚可喜是没办法。他的兵权早被大少爷尚之信剥夺得干干净净;耿精忠则是抱定主意,看吴三桂的眼色行事——吴三桂的兵比他们二藩的总和还要多,凭什么他耿精忠要做这出头椽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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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7 15:42:49 |只看該作者

      康熙见耿、尚二人装聋作哑,心里不禁一阵上火,觉得不能一味地对他们示柔。他目光如电扫了两个王爷一眼,冷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朕请三位藩王入京,原本为的就是共商这件事。吴三桂‘病’了,你们二位又不能全然作主。算来三藩实到一藩半。想起来真有意思,朕难道连罗刹这个跳梁小丑也奈何不得?”他本想说“朕这里难道设了鸿门宴”,话到口边又改了。
      尚可喜苦笑着辩解道:“奴才临来前,曾派人往云南看吴三桂。他确有眼疾,年前又患疟疾,称病不朝,似乎并无别的心思。”
      “罢了,不谈这些了吧。朕怎么扯到这上头了?朕的本意你们不要误解,朝廷目前无意撤藩,即使撤藩也要光明正大,决不作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朕自束发受教,便以诚待人——先诚意正心,而后才能治国平天下嘛。三藩若不负朕,朕是不会亏负你们的。你们也累了,跪安吧。”
      打发走了尚可喜和耿精忠,康熙换了便装,来到座落在绳匠胡同的刑部衙门,在签押房后的大客厅里悠闲地吃茶,等候会审傅宏烈的结果。四个一等侍卫魏东亭、狼谭、穆子煦和犟驴子见他似乎心事重重,一个个鸦雀无声站得笔直。
      忽然,一个大个子武官匆匆进来,喘了口粗气,一屁股坐在康熙对面的椅子上,心神不宁地向外望望,转脸对康熙说道:“喂,你们堂官什么时候下来……啊?是主上!”
      康熙见他惊得面如土色,连下跪也忘记了,便笑道,“是图海啊。你这奴才不好生呆在九门提督府,钻到刑部衙门来做什么?”
      图海这才忙不迭地跪下,额上豆大的汗珠已渗了出来:“回万岁爷的话,刑部衙门正在会审傅宏烈——啊,不,奴才是来瞧瞧吴正治……”
      康熙见图海慌得结结巴巴,不觉好笑,“你和吴正治是什么交情,怎么又扯到傅宏烈身上,吴正治正在审傅宏烈,你掺和进来是怎么说?九门提督的手伸得大长了吧?”
      “扎。奴才该死!吴六一生前说傅宏烈乃是忠良之人。今日会审,臣有些按捺不住,前来找吴正治打听一下消息……”说着便连连叩头。
      “起来吧,站那边去。亏你还是将军出身,连一点应变之才都没有。你来吴正治的法司衙门撞木钟,不怕朕治你的罪?”
      “奴才与傅宏烈并无瓜葛,而且奴才不主张撤藩,政见也不同。傅宏烈上书言政是为国家社稷。其言当,圣上取之;其言不当,圣上舍之。臣以为——”
      “你不要讲了,你到签押房传旨,朕要见傅宏烈。”
      “啊?”图海大感意外,见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忙又答道:“扎”。
      傅宏烈跟着图海进来了。他脚下钉着四十斤重的大镣,在寂静的院中哗啦哗啦响着,虽然步履蹒跚,脸上却像刚睡醒的孩子一样平静。刑部吴正治和满汉侍郎、科道等一群官员因未奉诏进内,只在刑部天井院里向上叩了头,远远退到一旁,不安地注视着这座立刻变得至高无上的签押房。
      “傅宏烈。”康熙捻着胸前的朝珠,对伏在地下的傅宏烈说道,“此时此地,你心里在想什么?”
      “罪臣在想……”傅宏烈身上一颤,他完全没想到康熙会问这个,便抬头望了一眼康熙,答道,“此地自前明至今,一直是国家掌刑之地,由此向归宿走去只有咫尺之遥。万千奸恶之徒在此伏法,亦有仁人志士在此蒙冤受辱……此时罪臣不意得见圣颜,一诉衷曲,臣虽死,快何如之。”
      “尔有何衷曲可诉?尔不过一个小小知府,竟敢妄言国家大政,离间君臣和睦,还不是死有余辜。”这话声音虽不高,透着极大压力,图海和魏东亭等人心里竟不禁起了一阵寒栗。
      傅宏烈横了心,答道:“圣上这话差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却听傅宏烈接着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臣职在司牧?臣亲见吴三桂和尚可喜父子倒行逆施,横行不法,若缄口不言,明哲保身,则有欺君不报之罪;若直谏犯颜,又有妄言乱政之罪——是进则身死,退则心死,身死与心死孰佳?求圣上明断”。
      康熙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从高空中一下子沉落下来,“舍生取义”四个字闪电般划过;划得他的心一阵疼痛:这样一个人物,竟迟至今日才发现!他沉思一下,提高了嗓音朝外喊道:“吴正治,你进来”。吴正治答应一声,三步两步跨进来,还没有跪稳便听康熙说道:“你们准备将博宏烈如何处置?”
      “腰斩”。
      “不能轻一点么?”
      “回万岁的话,臣只能依律定罪,恩自上出,减刑轻判应由皇上特典。”
      “嗯。那就……弃市吧。其实弃市如同杀头,虽然也不免一死,但是比起腰斩,总算轻了一级。”康熙说完舒了一口气,瞟一眼傅宏烈,又说,“你方才说得很好,朕成全你——不要怨朕狠心,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你还有什么话么?哦,你的老母、幼子,朕当关照户部着意抚恤……”一边说,一边审视着傅宏烈。
      傅宏烈此刻听到老母、幼子,真比万箭攒心还要难过。他饱含着泪水,强压着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是伏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颤声说道:“罪臣无话可言……谢恩……”站起身来又向图海和吴正治各作了一个揖,含泪笑道:“吴兄,图兄,小弟就此别过了!”便提着大镣昂首向厅外走去。
      “站住!”康熙突然起身断喝一声。他的脸一下子胀得血红,几步从厅中跨出,目光如电地盯着吴正治,一叠连声命令:“给他去刑!”说道脚步一步不停地走近傅宏烈,一边看着两个司道官员忙不迭地开锁去刑,一边抚着傅宏烈的肩头说道:“好!果然是肝胆照人,果然是烈烈丈夫!杀你这样的臣子,朕岂不成了桀纣之君?”
      傅宏烈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弄愣了,待明白过来,哪里还控制得住自己,仆身伏地号啕大哭。
      康熙扶起傅宏烈,轻声说道:“你先在北京住下。你的朋友有不少在京供职,还有朱国治也已调来北京。你在他们家养养身体,有什么奏陈、建议,可由图海代呈。日后朕要用你这块石头,还叫你回广东做官,你敢吗?”
      “奴才有何不敢?”
      “好,你起去吧。”
     
     
    第三章 托东南遣嫁四公主 顾西北重赏马鹞子
     
      二月二龙抬头的节气已经过了,紫禁城宫殿上的积雪,还没有开冻。鎏金大铜缸沿上挂着一层薄霜,缸里的水虽然一天一换,仍结满了蛛丝般的细凌。
      养心殿总管太监小毛子侍候完康熙早膳,奉旨至乾清宫西阁换送康熙夜里批阅过的奏事匣子,折转回来时,康熙已经出去了。只见六宫都太监张万强带着候文、高民等一干太监正在扫地、掸尘、抹桌子。他便捋起袖子帮着收拾,一边笑问张万强:“张公公,万岁爷呢?”
      张万强取过一方端砚,磨着墨答道:“四格格从昭陵回来,万岁爷欢喜得了不得,不等要轿子就跑着去了。这会子在储秀宫,只怕老佛爷也去了呢!”
      这个四格格是分封在广西的定南王孔友德的女儿,本名孔四贞。定南王死了之后,太皇太后便将她收养宫中,待之如女。她和苏麻喇姑一样,从小看着康熙长大。不知为什么,顺治皇帝大行之后,性情刚烈的孔四贞突然变得郁郁寡欢。她本是将门之女,身有武艺,便请求允准她宿卫先帝陵寝。太皇太后拗不过,竞破格晋她为一等侍卫,由她去了昭陵,这一去就是九年。今日突然回来,是件稀罕事儿。
      小毛子却不知此事根苗,一边调好了朱砂一边笑道:“皇上是该松泛一点了。自去年五月鳌中堂坏事到如今,一天七个时辰见人、批奏章,还要写字、做算术,这几天更是一事未了又有一事,连个五更黄昏也不分了,竞比小家子挣饭吃还难,就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儿呢?”
      张万强撇着光溜溜的下巴笑道:“你甭嘴巧,甭指望我在皇上跟前给你递送这些话儿——论说也真是的,去年今日,咱们谁敢想,鳌中堂那么横的人物儿,忽拉巴儿就没了!就是外边茶馆鼓儿先儿们说的书,也未必有这个热闹呢。”
      小毛子起先还嘻笑着听,回头一看,自鸣钟上的时针已指到已未午初,这是康熙披阅奏章的时间了:“哎哟,光顾说话,差点误了事。”说完便一溜烟跑出来,直奔皇后正殿储秀宫。
      储秀宫里很热闹。太皇太后坐在皇后赫舍里氏家常使用的软椅上,下边一溜侍立着贵妃钮祜禄氏、卫宫人和几个答应、常在。没有品秩的大宫女墨菊、小娥、蝉妮、红秀捧着中栉在后头侍候。康熙立在太皇太后身后轻轻给老人捶背。苏麻喇姑是出家人,皇后是主人,赐了座儿在下头。只有孔四贞是远客,打黄儿坐在太皇太后对面,端着茶杯,静听太皇太后说话:
      “你这一去就是这么多年,别人不知怎么样,我瞧着脾气性儿竟是一点没改。哪有女人做官做一辈子不嫁人的?我跟前的女孩儿,只有你和曼姐儿特别,偏都比公主还要性傲。曼姐儿不去说她了,如今虽留起了头发,已经是菩萨的人了。你半大不小、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不嫁人怎么成呢?没的也不怕人家在背后数落我这老婆子,亲生女儿一个一个都嫁了,收养的竟一个不嫁人。正说着,一回头瞥见小毛子进来,便道:“小毛子大总管,又来催你主子吃苦去?”
      小毛子一进门便听见这话,忙跪下请安,笑道:“奴才哪里敢?这都是万岁爷定的章程!”
      “今儿有我做主,难得四姑娘回来,叫他们姑侄多坐一时,你站一边吧。”
      小毛子叩了头起来,不便一一请安,只上前给孔四贞打了个千儿,笑道:“小毛子给四格格请安了——苏麻喇姑大师是我姨,早听说四格格和大师亲姊妹似的,又是远客,得给您多叩个头!您也当奴才的干姨好了。”片刻之间,他便又认了一个干姨。
      皇后见孔四贞不认识小毛子,忙笑道:”这是皇上跟前的总管太监,是个精猢狲,救过曼姐的命,最能顺竿子爬。四姑提防着他。”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康熙没有笑,却陪着小心对孔四贞说:“老佛爷刚才提到的那个孙延龄少年英武,又是定南王手里使过的人。朕见过几次,言谈举止蕴藉有礼,很不错的。如今老佛爷作主,把四姑指给他,真是天配地合。四姑见了就知道了!”
      小毛子这才明白是要把孔四贞指配给孔友德的部将孙延龄,便不打浑了,却听孔四贞答道:“老佛爷、皇上和娘娘都已经说的不少了,又都是为我好。我再推辞就像不识抬举了。那……那就……勉从其命吧。想我孔四贞,自父亲死了,一直蒙老佛爷恩养,和女儿一样,本不该……”
      “对了,就是这个话!”太皇太后知道孔四贞从前一向钟情于顺治皇帝,生恐她再提与顺治的旧事,见她应允,不禁喜形于色,便拦住道,“压根儿和我的女儿就一样嘛——皇帝,我的意思晋四贞为和硕公主,你看呢?”
      “本就如此嘛。”
      “小毛子可听见了?四公主要下嫁,嫁妆要从厚。”
      “扎!都在奴才身上,照公主的例,加银五千——”
      “一万!”康熙大声道。
      “扎——一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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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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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3#
    發表於 2012-1-17 15:43:08 |只看該作者

      苏麻喇姑本来在旁静坐,听到这里,不禁笑道:“四格格,我这会儿也不论出家人不出家人,要笑你一句了。人家都是夫贵妻荣,你可是夫以妻贵了。”孔四贞羞红着脸,没有说话。
      “是时候了,”康熙笑着转到前面,对太皇太后打了一揖说道,“孙儿要到前头养心殿去。有几封折子,今儿一定得批出去。原定今日见陕西提督王辅臣,明儿见孙延龄……”
      言犹未毕,便听宫外西南方向隐隐传来牛吼一般的声音,殿中几个人同时怔住,接着又是一阵更响的叫声愈传愈近,宫殿开始微微颤动,几盏吊在殿角的宫灯像秋千一样荡起来。门窗、几榻也像打摆子一样震得山响。“天爷”小毛子失声叫道,“这是怎么了?”脸色变得煞白,钒祜禄氏踉呛一步,身子一晃便摔倒了。
      “地震!”皇后赫舍里一惊立起身来,厉声说道:“小毛子、墨菊你们几个护着老佛爷和皇上快出去!”墨菊连忙跨过来,与小毛子一边一个挟了太皇太后,脚不点地地跑到院子里。钮祜禄氏这才惊醒过来,正想去扶康熙,孔四贞早抢先掖了康熙出去了。二人又指挥着太监宫女合力抬了几张椅子晃悠着跟出来,将椅子放在四不靠墙的一片青砖地上。
      就在这时,又听见两声剧烈的震声从地心发出,远处民房轰然倒塌,扬起漫天黄雾,把紫禁城笼罩在一片灰暗之中。宫殿的梁柱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皇后、贵妃和全班执事宫监鸦雀无声地站在剧烈震动的庭院当中。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合掌闭目,合掌跌坐,口中喃喃吟佛,只有康熙不动声色地坐在中间仰视上苍。
      “万岁,”储秀宫花门口传来熊赐履洪亮的声音:“万岁,熊赐履、索额图、康亲王杰书前来侍驾。”
      “进来!”三个大臣躬身而入,眼见太皇太后和康熙平安无事,不由地舒了一口气,依次跪下。
      这时午牌刚过,地震来得更凶,巍峨的五凤楼和殿字馆阁以及大大小小的民房,一街两行的商店随着天地一起一伏婆婆起舞;天空中黄尘与暗红的彩云搅在一起翻滚,笼罩得宇宙一团昏黑;一会儿风雹雷电齐作,紫蓝色的闪电照着街上一张张惊惶的面孔。从永定门、哈德门到东直门一带人烟稠密的地方,人们扶老携幼依在一起,孩子在母亲怀抱里挣扎着大哭大叫,大人们却一个个用呆滞的目光仰望苍穹,祈祷平安。远处不时传来高房危楼轰然倒塌的声音,整个京城鸡飞狗叫,惶惶不宁。
      地震乍起的时候,一等待卫善扑营总领魏东亭与表妹史鉴梅的新婚大礼才过三天。由于史鉴梅娘家已没有人,熊赐履夫人便把她接了去权作回门。原说好了于明日回家。出了这种事,史鉴梅哪里还顾得了这些?便从熊家马厩里拉出一匹狂躁的枣红马,勒一勒缰绳飞身而上,狂抽猛打驰回虎坊桥魏东亭的官邸。刚过西华门,却见自己的丈夫魏东亭手挥宝剑正与一个双手持戟的红顶子武官在马上厮拼,便勒住了马在旁凝神观看。
      那个面白无须,眉如卧蚕的武官四十多岁,足比魏东亭高出了一个头,半截铁塔似地稳坐战骑,身手十分矫捷,一双烂银画戟舞得风车一般。魏东亭是康熙跟前武功最高的侍卫,可是因不善马战,无论怎样勾刺劈挑,总占不到上风。史鉴梅来不及细想,便从头上拔下枝银簪,权做暗器,一甩手便向那人后心飞去。不料那人着实了得,竞在马上凭空向后一翻,银簪平射过去正好磕在魏东亭的剑上,被打得无影无踪。史鉴梅不禁大怒,刷地一声解开束腰金带,纵马一跃加入战团。正打得难分难舍,忽听宫门口传来一阵洪钟般的笑声:“哈哈哈哈……虎臣贤弟,新婚燕尔,夫妻竟有如此兴致,共战关西马鹞子!”
      听见一声喊三人一齐住了手,原来是九门提督图海戎装佩剑,手中捧着诏书,大声喊道:“圣旨,着王辅臣即刻觐见”
      魏东亭忙上前向王辅臣拱手一礼:“虎臣职司守卫,不识军门大驾,尚祈恕罪。”
      “哪里,哪里,未将一介武夫,刚才多有冲撞。”
      图海在一旁朗声大笑“哈哈哈哈,不打不相识。快走吧,圣上在等着哪。虎臣,你也来吧。”
      魏东亭招呼史鉴梅先行回家,便和王辅臣联袂而入。此时大震已经过去,储秀宫附近已完全恢复了平静。时而袭来的余震,大殿窗棂门扇虽然仍旧发出咔咔的声音,但己不再那么吓人。丹墀外二十名宫女、四十名太监按序排着,众星拱月地护在康熙周围。两柄宝扇,一面长纱屏围在身后。杰书、熊赐履和索额图挺身长跪在一旁,一切与日常朝会没有两样。
      魏东亭行礼之后,站起身来立在康熙身旁。王辅臣因是第一次入觐,在陕西平素闲谈时,虽也听说过一些宫闹秘闻,圣上如何私聘落第举人伍次友为师,如何庙谟独运,用魏东亭一干新进少年擒鳌拜,可是现在真的与这些人相见,激动之余又有点好奇。他一边行三跪九叩觐见礼,一边偷眼打量,见康熙脚蹬青缎凉里皂靴,身着酱色江绸丝绵袍,外套着石青单金龙褂,浑身丝毫不带珠光宝气,颀身玉立,风度娴雅,不禁肃然起敬。
      康熙含笑看着他行礼说:“王将军,请起来说话”
      “扎!”王辅臣响亮地答应一声立起身来。
      “好一表人材!久闻将军虎背熊腰,果然名不虚传。朕刚才听说因你未奉特旨,被魏东亭堵在西华门外交上了手,不知胜负如何呀?”
      “魏将军乃圣上驾前擎天玉柱,臣何能及呀。”王辅臣完全没想到康熙这样随和,绷得紧紧的心松和下来。
      “那也不见得。”康熙抬头遥望着发黄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康熙心里明白,王辅臣已经被打动了,便换了一个话题:“朕委纳兰·明珠到陕西,锁拿山陕总督莫洛和巡抚白清额进京问罪。你从那边过来,不知这件事办得怎样?”
      王辅臣摸不清康熙问话的意思,一时没有开口,过了一会才回奏道:“白清额已经革职监护。莫洛在钦差大臣到达之前,去巡视山西未归,明大人已经派人去传他了。”
      “朕不是问这个,西安百姓递来了万民折,称颂他二人情廉,恳请朝廷免其重罪。你在平凉多年,联想问间此事是否当真。”
      王辅臣与莫洛素来不和,但莫洛是清官,山、陕两省有口皆碑,是说不得假话的。他咽了一口口水,清清嗓音又说道:“莫洛居官多年,为母亲做寿,竟借了五十两银子。此次查抄白清额的时候只存白银十六两。这些都是实情,臣不敢欺瞒!”
      “听说你与莫洛不和?”
      “回皇上的话。臣与莫洛,瓦尔格将军之事乃是私怨,皇上所问乃是国事。臣不能因公废私,亦不敢因私废公。”
      “好,国家大臣,社稷重器,应该有这等气量,你是什么出身?”
      问到出身,王辅臣身子一颤,连连叩头答道:“臣祖辈微贱,乃是库兵出身。”
      库兵是为朝廷守银库的,虽然有钱,却被人瞧不起。王辅臣一向视为奇耻大辱;讳莫如深。但皇帝垂询又不能不如实回话,所以话刚出口,眼眶中已是含满泪水,声音也显得有点哽咽。
      康熙也觉意外,怔了一下长叹道:”朕倒不知你出身微贱如此。不过自古伟伟丈夫烈烈英雄比卿出身寒贱的多的是!大英雄患在事业不立,余事都不足道。张万强!”
      “奴才在!”
      “立传朕旨给内务府,王辅臣举家脱籍抬旗,改隶——”康熙沉吟片刻,觉得既做人情,就不如做得大些,于是果断他说,“汉军正红旗”
      “扎!”
      康熙皇帝为了安抚王辅臣,把他全家抬入旗籍,而且是“汉军正红旗。”这特殊的恩遇,使王辅臣感动得泪流满面,要不是怕在皇上面前失礼,他真要放声大哭了。
      康熙沉着地说:“你好自为之。朕本想留你在京任职,朝夕可以相见。但平凉重地,没有你这样有能为的战将,朕更不放心。西边、南边的麻烦事很多,朝廷要倚重你马鹞子呢。”
      旁边的人听着这几句话轻松平淡,但“西边”这两个字在王辅臣听了却如雷声轰鸣一样。他,一个库兵出身的被人看不起的贱民,从军入伍之后,先是随着洪承畴南征,江、浙平定以后,又改归吴三桂节制。几年中由于军功从普通军土升到了督抚大臣,封疆要员。吴三桂待这个调入自己麾下的王辅臣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比对自己的子侄辈还要好。后来,王辅臣调至平凉,吴三桂还要每年接济他几万银子。所以,几年来王辅臣在康熙和吴三桂之间,还是脚踩两支船,两边都不敢得罪。现在康熙提到了“西边”,显然是对吴三桂不放心,王辅臣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
      想到此,王辅臣忙叩头道:“皇上委臣以封疆,寄臣以腹心,待臣之恩如天高海深,臣若背恩负义,不但无颜于人世,亦不齿于祖宗!请主上放心。一旦西方、南方有事,臣虽肝脑涂地,也不负圣恩!”
      康熙显得有点激动,双目闪烁生光,只有此时才看到与他年龄不相你的老练与成熟:“朕并不是对谁都不相信,只是实在舍不得这样的人才远离北京在边廷吃苦。”他一边说,一边从座后拿起一对四尺长的银制皤龙豹尾枪,想了想,又将一支放回,加重了语气说道:“这对枪是先帝留给朕护身的,朕每次出行都要把它们列在马前。你是先帝留下的臣奴,赐别的东西都不足为贵。这里把枪分一支给你,你带到平凉,见枪如见朕;朕留一支在身边,见枪如见卿。”
      王辅臣面色苍白,激动得不住抽泣:“圣恩深重!奴才虽肝脑涂地,不能稍报万一。敢不竭股肱之力以报圣恩。”说罢,颤抖着双手接过枪来,缓缓却步辞了出去,刚出垂花门,再也控制不住感激之情,竟掩面放声痛哭起来。
     
     
    第四章 祈平安祖孙拜佛山 怀鬼胎世子跪午门
     
      孔四贞当日辞了出去,自回了她东华门外的官邸。因余震不止,康熙不想来回搬动,第二日仍在储秀宫召见索额图,熊赐履议事。魏东亭等几个侍卫在外边侍候,也觉十分方便。太皇太后因没地方去,闲坐着又觉气闷,便带着苏麻喇姑踱至前边储秀宫看康熙办事。
      待熊赐履和索额图给太皇太后行过礼,康熙方才坐下,默默打量苏麻喇姑。自从伍次友与她发生婚变,已有半年多了。近来苏麻喇姑的心情似乎比伍次友离京时好一些,走路也显得硬朗了许多,一身缁衣映着血色不足的面孔,已不再白得让人不敢正视,只是神情中依然带着淡漠冷峻,使人觉得有点凛然。
      太皇太后一边坐着,一边微笑着对旁边侍立的索额图和熊赐履道:“皇帝到底是经了事的,比先前炼达得多了,昨日两件事处置得都好。四贞文武全才,嫁了这个孙延龄,或许能给这匹野马套上龙头。明珠上回折子里头说,王辅臣这人事上以恭,处友以信,待人以宽,御下以严,也不坏嘛!”
      熊赐履听出来太皇太后对王辅臣印像颇佳,躬身陪笑正欲答话,康熙却道:“祖母说的是,不过也不敢大意。孙子见过几次孙延龄后,瞧着这人很傲气,时间长了保不住还会生变故。王辅臣确是恭敬,不“恭”未必就“忠”,他对吴三桂的提拔和重用很感恩,孙子不能不待他更好一点。但愿他有良心,好好地在西进节制兵马,将来撤藩就容易一点。”
      站在一旁的魏东亭一直不明白康熙为什么如此厚待这个一脸吕布相的王辅臣,至此才恍然大悟,对康熙投去极为钦佩的目光。熊赐履道:“万岁圣虑极精,圣断极明。四公主下嫁孙延龄,东可遏制尚、耿二藩,西可掣肘云贵。但是王辅臣的情形却有所不同。他手下的几员悍将,有的是吴三桂旧友,有的是闯、献余党,就怕王辅臣在京说的好好的。回去又生变故,以臣愚见——”
      “嗯。你说下去”
      “扎,臣以为还是将王辅臣留在京师为好。”
      康熙听了,一时没有说话,低头思忖半晌,转脸问索额图:“你看呢?”索额图忙答道:“平凉乃关西重地,臣以为熊赐履所说很有道理。臣保一人前往,一定可以胜任。”说完用眼瞟了一下魏东亭。
      “你是说魏东亭?小魏子,你去如何?”
      魏东亭双手一拱,单膝跪地大声说道:“奴才唯万岁之命是听,万岁叫奴才去奴才就去。”
      “嗯——不成,京师乃根本之地,必须有像魏东亭这样的人来拱卫。王辅臣节制西北也比别人合适。朕对他感之以情,结之以恩、化之以德。他应该知道报答。再说,此时忽然调离王辅臣,只能加重平西王的疑惧之心……”
      太皇太后忽然打断了康熙的话,扶着椅子把手站起身来:“对了。吴三桂顶顺当当地撤了藩,什么事也不会有;吴三桂要是造反,王辅臣那里换谁去都是一样。不过熊赐履说的也对,王辅臣和孙延龄下边的那班人都是做贼出身,不能不防,所以还是要让王辅臣回陕西,让孔四贞去广州,更为稳妥。京师这边麻烦事也不少,眼下说吧,我们祖孙想出京巡视一下,可是没有小魏子这样靠实的人跟着,你们留在京里办事,能会放心吗?”
      “出巡?”索额图和熊赐履几乎是同时惊呼一声,“不知老佛爷和皇上要巡视何方?”
      “五台山。”
      熊赐履大吃一惊,趋前一步仆身伏地叩了头,仰面问道,“老佛爷,万岁,京畿刚刚粗定,内外忧疑,多少急务待办,不知何故出巡?臣以为不可!“说着,转脸质问站在旁边沉吟的索额图:“索大人身为国家大臣,此时为何沉默不语?”
      索额图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曾风闻过“先帝出家为僧”的事,父亲索尼临终前也曾呓语过“五台山,顺治爷……”他从种种迹象中隐隐约约地感到先帝的“驾崩”必有隐情。刚才听太皇太后亲口吐出“五台山”这三个字,证实了自己的推测。此时见熊赐履责问自己,想想还是装糊涂为好,便随声附和道,“奴才也实在不明白太皇太后和圣上为何要西巡五台山。”
      康熙心里也觉奇怪,皇祖母为什么提出要上五台山,正待劝说,太皇太后却止住了,说道:“京师发生地震,你们不也受了惊吓吗?按说地动山摇自古就有,我本来也不放在心上,但这次来得蹊跷,震得太和殿都塌了半边。你们看西南方,云彩为何这么红?你们还劝,难道要等北京城全陷下去才求佛祖?”
      康熙见祖母还要长篇大论地讲下去,便笑着解释道:“地震是孙子失德于民,招致天怒。皇祖母替孙子操心,可就近到澶柘寺拜拜佛,不也就尽了心意嘛。祖母上了年纪,身子是要紧的。再说,京师里七事八事,咱们一下子都去了,怎么能放得下心?”
      “澶柘寺怎么能和五台山比?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活佛所在地!”
      熊赐履听到这里,也忙劝解道:“据奴才看,这京师地震是由鳌拜多年来乱政所致,天变虽由人事引起,若善修人事便可挽回天变。不必去求西方佛祖……”熊赐履的学究气上来了,又要大讲天人互应的道理。不防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喝道:
      “你禁口!我敬佛祖和你尊孔孟一样。我并没有说孔孟的不是,也不许你在我面前诋毁佛祖。”她的脸气得煞白,想想熊赐履是个忠臣,又是个书呆子,便不再说下去,一转身坐回到椅子上。
      苏麻喇姑本不想在这种场合多说话,见大家沉默得难堪,双手合十插言道:“这是老佛爷的心愿。”七日前在慈宁宫和老佛爷说因缘,老佛爷说她曾见过金甲神将来讨愿心,老佛爷答应向五台山献玉佛一尊。如今又出了地震的事,去一趟五台山也是该当的。鬼神之事,还是宁信其有,不说其无的好。”
      “这话对!说到我老婆子心里了。我已是半截子入士的人了,还为自己祈求什么,只盼着孙子皇图永固也就安心了——五台山我是要去的。皇帝要是顾不过来,我一个人去就是。”
      康熙忙躬身说道:“孙子怎敢!孙子自然陪祖母一道儿去。京里的事由熊赐履和索额图维持,机密些也就是了。就这样定下吧!”
      太皇太后和皇帝同出紫禁城至澶柘寺去拜佛,是开国以来第一次,所以礼部奏议用最隆重的“大驾”卤簿。清代皇帝出巡的仪仗分四等:祭祀用“大驾”、朝会用“法驾”、平时出入用“銮驾”,行牵则用“骑驾”。这次是太皇太后和皇上一起去祭祀,当然要用“大驾”。圣旨一下,举朝忙碌。礼部衙门前,白天车水马龙,夜里灯烛辉煌。满汉尚书、侍郎、各司主事、笔帖式通宵达旦地起草诰制,安排百官班次,皇帝驻跸关防,迎送礼节仪仗……一个个累得精疲力尽,连着忙了七天才算忙出头绪来。北京的大小官员、黎民百姓听说“大驾”是因地震而出,是去尊天敬祖,祈福佑民,都十分敬服,眼巴巴地等着瞧瞧热闹。
      接到送驾出城的消息,吴三桂的大儿子、当着公主额驸、封了太子太保的吴应熊,四更天就洗漱完毕。他是一品敬秩人员,按礼应穿九蟒五爪的袍子和仙鹤补服,但礼部特别照会他,还要再加穿黄马褂,戴双眼花翎。他一听便知这是特典。本是很让人高兴的事,他倒多了一个心眼儿。自己在京师里,名义上是王子、皇亲,实际上是个“人质”,越是不招人眼目越好。现在皇上独下特旨给自己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再说,穿得这么显眼,百官瞧了,心里又该怎么想呢?
      自从鳌拜倒台之后,一向安居的吴应熊突然感到不安了。似乎有某种可怕的力量潜伏在他的宅邪四周。“三藩”这两个字也越来越使他感到可怕。但是、父亲在来信中并没有提到朝廷有什么异常动静。他相信如果有这种情形父亲会很快知道的。因为,在北京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不少人在暗地里为父亲效劳的。
      吴应熊的额驸府,座落在宣武门外的石虎胡同,这里离紫禁城并不远。心事重重的吴应熊来到正阳门前便下轿步行。礼部为他安排的位置在天安门前金水桥东。这样显赫的位置,他觉得有点承受不起。
      这时,早已守候在桥边的索额图满面堆笑地迎了过来:“吴公,请在这边与我们一同候驾。”
      吴应熊抬头一看,见索额图和熊赐履也是身穿簇新的袍服,套着黄马褂,并排站在一起,慌得连忙回礼,笑着说:“索大人不要取笑,吴应熊怎敢与二位辅政并列?”
      熊赐履笑道:“世子请别客气,这是魏东亭刚才传下来的旨意。你是天子至亲,又是朝廷大臣,细论起来,我们这些人还无法与你相比呢。”
      吴应熊见熊赐履正端着铜烟锅要吸烟,连忙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凑上前去替熊赐履点着了火。然后又回头问索额图:“索大人,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明珠大人,他去陕西还没回来吗?”
      索额图一笑说:“早呢,山陕总督莫洛到了山西,不见到莫洛,他怎么能回呢?”
      熊赐履一边不紧不慢地吞云吐雾,一边冷冰冰他说:“这也有几说几讲。路上好走,他回京就快些;要是再遇上乌龙镇那样的麻烦事儿,不免就要多耽搁一些日子了。”
      吴应熊知道,熊赐履说的“乌龙镇”那件事,便是明珠奉旨出巡时,路过郑洲请出“天子宝剑”来杀掉欺压百姓、作恶多端的郑州知府西选官冯睽龙和他弟弟冯应龙的事。
      这件事,明珠虽然做得草率了一些,但是,却得到了皇上的支持。现在熊赐履当面提到这事,吴应熊觉得自己很难答话。无论是指责明珠,还是对吴三桂的西选权表示不满都是不合适的。他委屈地咽了一口气,笑道:”不管是吏部所任,还是家父所选,都是大清的命官。凡属贪官污吏,也都在可杀之列,家父来信还夸奖了明珠大人,说他很能秉公执法。像郑州知府那样的害民贼,家父知道了也是容他不得的。不然,还有什么天理王法?”
      熊赐履笑了笑,还想再说什么,索额图忽然扯了一下他们的衣袖说:
      “二位禁声,皇上就要出来了。”三人便不再说话,将马蹄袖一甩,挨次跪了下去。自天安门至正阳门数百名在京供职的部院大臣、入京述职的外省大惊,见他们三个跪下,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也一齐跪下,静候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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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三藩臣逆天倡叛乱 五华山聚会议反清
     
      太皇太后和皇上要去五台山朝圣的事,索额图等几位亲信大臣做了周密的安排。为了保密,只说是去北京近郊的澶柘寺进香。
      几十名内侍列队整齐地从城洞门出来,养心殿总管太监小毛子,大声传旨:“圣驾将到,百官候着了!”说罢,拂尘一扬退了回去。紧跟着,内务府执事一声递一声地传了下去。此时正值辰牌,丽日当空,微风轻拂,华盖幡带飘舞,显得十分壮观。一百二十面门旗之后,魏东亭气字轩昂地骑在错金鞍的黄马上,四十名侍卫和数百名禁军浩浩荡随后跟出。城内城外鼓乐动地,一片山呼,坐在头辆辇车上的康熙频频点头抬手示意,吴应熊瞧见康熙在注视自己,忙不迭地将头在坚硬的石板地上重叩几下,连呼:“吾皇万岁,万万岁!”一直到车驾过完,他的头方敢抬了起来。
      吴应熊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石虎胡同。几个月来往这里跑得最勤的工部员外郎周全斌,已经在府里候了多时了。周全斌是个狡诈阴险的双重间谍,是明投吴应熊暗助杨起隆的人。寒暄过后,吴应熊客气地笑着,一边说:“累你久等了。”把周全斌让进内府的好春轩里待茶。
      落座之后,周全斌用碗盖拨着浮在上面的茶叶,半闭着略带浮肿的单眼泡,单刀直入地开了口,一句话便说得吴应熊浑身打激凌:“吴公,朱三太子已去云南五华山令尊大人那里了,说不定那里的文章做得比今天的这场出巡还要热闹呢!您知道吗?”
      周全斌所谓的朱三太子,就是前明崇祯皇帝的第三个儿子朱慈炯,当时传说他在李自成攻破北京后失踪了,跑到南方去招兵买马立志反清复明。
      这事,吴应熊早听说了。吴应熊在京做人质二十余年,深通韬晦之术,心里虽然吃惊,表面却冷冰冰他说:“这些事我不知道,也不信。即使是真的,我看这位来历可疑的朱三太子也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足下原是前明崇祯皇上周贵妃的本家侄儿,我不明白你到我这里来说这些话是为什么?我不想听,也不敢听。如果足下不辞劳苦从西鼓楼来访,就为说这个话,还不如早些回去歇息的好。”说完,吴应熊深深吸了一口烟,透过浓浓的烟雾打量周全斌的反应。
      周全斌也在观察吴应熊,这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胖胖的身体略嫌臃肿,细眉大眼,厚嘴唇,一眼看去极是忠厚朴拙,却不料他一反平日慢吞吞的习惯,十分敏捷地用一道“话墙”将他碰了回来。周全斌微微一怔,随即似笑不笑他说道:“不敢听或许是真的,不想听嘛……世子殿下自地震以后为何要一日一趟快马飞驰云南呢?可惜呀,你要得到平西王的回话还要好些日子哩。你我两家都是前明旧臣,素有旧交,何妨先听听我这一孔之见呢?”
      吴应熊一边听,一边极细心地剔着烟杆中的油泥,不紧不慢他说道:“北京地震,我担心云南也有震情,写信问候家父,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周全斌身子向前一倾说道:“铜山西崩,洛钟东应——看来世子也担心云南地震?这和朝廷倒想在一起了。不然,万岁又何必兴师动众地驾幸五台山祈福呢?”
      吴应熊眉棱倏地一跳,“五台山”?不会吧,他们不是去京郊值柘寺了吗?再说,五台山乃佛祖胜地。到那里去,足见我太皇太后和皇上忧民之心。”
      周全斌紧接着说:“岂止忧民,而且忧国!!他们这一去,一是抚慰京师人心。二是去西路视察民情吏情。这西路可是平西王夺取三秦、挥师京都的通道啊!看来下一步的撤藩将不远了!”
      “哈哈哈,你说的什么活,撤藩不撤藩是朝廷的事,家父夺取三秦做什么?再说家祖、家父为前明守了几十年北大门,崇祯在至急至危的关头才封了家父一个平西伯,可是归顺天朝以后,一举赐为王爷!我们吴家和你们周家不一样!”
      周全斌没有生气。他今天会见吴应熊,是下决心要为朱三太子敲开这座封闭极严的府门的:“好!世子说的一点不错,前明的平西伯,已经成了大清的藩王了,可是吴老伯虎踞云南,拥重兵、坐银殿,尚不满足,仍要背着朝廷冶铁煮盐,铸铜造钱,自征粮、自遗官,抗命不朝,这才是吴家的与众不同呢!好,世子保重,在下告辞。”说着将手一拱便要辞去。
      吴应熊忙起身扯住:“哎,何必着急呢!把话说完嘛。”
      周全斌见他软了下来,不由有些得意:“也好,我就再罗嗦两句。皇上年纪虽轻,这机断权谋,这聪明睿智您都瞧见了,岂容令尊长此以往?这次驾幸山西,对平西王有百害而无一利,望平西王和吴世兄好自为之,此外,圣上在前些时御笔亲书一首五绝,赠给了云贵总督,这里面有什么名堂,请世子三思。”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吴应熊背着手站在台阶上,微笑着说“不送”。心里却在惦算,这个周全斌显然是朱三太子的人,他今天来拜见我是为什么呢?他说的那些事父王那里知道吗?……
      巍峨壮观的平西王府邸高高地矗立在昆明城郊的五华山上。一座座龙楼凤阙,或红墙遮挡,或绿竹掩映,依山势错落有致地散布在溪流纵横的峰峦间。方圆数十里内云树葱茏、气象万千,弯弯曲曲的盘山道,一层层的大理石阶蜿蜒曲折直通云天,一入山便使人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这里原是前明永历故宫,吴三桂接手之后又煞费苦心大加修缮,经过近三十年的经营,早已不是它原来的模样了。后山修造了一排排大石屋,是吴三桂的藩库,里边的金、玉、珠、宝,堆积如山。库房旁是各样的武器,如今还在不停地铸造、更新。银安殿两旁的一个个廊房里,设着兵马司、藩吏司、盐茶司、慎刑厅、铸造厅等等一切都按朝廷建制设置,不过简化了点,变了名字。山下高大的仿汉阙向四外延伸,东连黔粤,西接青藏,南抵缅交,北通平凉……所有这一切,构成一张无比庞大的网络,而牵动这张大“网络”的中心人物,便是平西王吴三桂。
      此刻,吴三桂正坐在银安殿西侧王府花园的列翠轩前观赏歌舞。和他并肩而坐的,一个是从北京秘密绕道而来的耿精忠,一个是已经从广东来了半个月的平南王之子尚之信,他们已在这里磋商、观看了两天,各方面的情报都汇集得差不多了。耿精忠在前些时进京见了康熙,他心里很有点犯嘀咕,本来对吴三桂的实力,他充满了信心,现在有点把握不定了,康熙的豁达风度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看来,皇上确实是个年青有为的君主,而决不是吴三桂说的“乳臭未干”的小儿。有了这个想法,两天来,耿精忠只是默默地看,暗暗地想,不打算急于表态。
      尚之信呢,却是另一副状态:他是平南王尚可喜的大儿子,早就跃跃欲试地要抢父亲的王位了。尚可喜已经年迈,管不了那么多事,实际上,兵权早已被儿子夺去。这个尚之信,阴狠毒辣,城府极深。他来到五华山之后,摆出一副贵胄子弟,酒色狂徒的神态,满口粗话,行为荒唐,使耿精忠很是讨厌,连吴三桂也有些瞧不起他。
      这次三藩聚会,表面上,每日珍馐美味,声色犬马,实际上,却是一次叛乱之前的预谋。年龄和辈份最长,实力又最雄厚的吴三桂,既是这次聚会的东道主,又是理所当然的核心人物,此刻,他见尚之信瞪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看着自己心爱的歌女阿紫,不由得一阵心烦,站起身来说:“外边风凉了,我们进去说话吧。”说完,径自进去,耿精忠和尚之信也只好在旁边跟着。吴三桂的谋士,刘玄初,夏国相,相国柱,贴身卫士皇甫保柱等人,也一起跟了进来。穿过列翠轩大厅,几个人随吴三桂进了东厢书房,围坐在大理石屏前的长案旁。侍卫只有保柱一人进来,守护在三桂身后。刚刚坐定,王府书办匆匆忙忙地进来,向吴三桂禀道:“王爷,云贵总督甘大人的禀贴,请王爷过目。”说着双手递上一份通封书简。
      吴三桂皱了下眉头,心不在焉地接过来,看了几行,转脸问道:“是从云贵向内地运药材的事,这件事你晓得首尾么?”书办道:“卑职知道。王爷去年秋天已下令禁运药材到内地。这几个商人犯了令,弄了十车药材,都是茯苓、天麻、三七、麝香、鹿茸、金鸡纳霜,到卡子上给扣了。他们告到总督衙门,甘大人连人送过来,请王爷处置。”吴三桂沉思了一下,突然冷笑一声:“哼,他不过是出难题给我罢了。那几个商人现在何处?”
      “都押来了,在大院垂花门外。”
      “叫他们为首的进来,在轩外头候着”。说着便起身,对耿精忠他们说:“你们先议着,稍候一时我就回来了。”
      那药商早已跪在院中阶下,见吴三桂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头重重地在砖地上碰了三下,恳求道:“王爷千岁!求王爷开恩……开恩……这十车药材如若不能发还,小的只能投河自尽了……”
      “孤早已下令禁运药材,你为什么这么大胆?”
      “回王爷的话,因内地山东、河南一带遭了水,瘟疫传了开来,小的在那儿的分号伙计来说急用这些药。小的并不敢故犯王爷禁令,因请示了知府衙门才运的。常言说医家药店以治病救人为本……”
      “嗯?照你这么说孤王我是以害人为本喽?”见药商吓得只是磕头,吴三桂口风一转,叹息一声道:“不过你也确有你的难处。这样吧,我不让你赔本,你的这十车药,我全买了,如何?”
      药商抬起了头,惊讶不解地看着吴三桂悲天悯人的面孔,结结巴巴地说:“这……这……”
      “我们云贵近来也有瘟疫,而且时常有瘴气伤人的事。这么做,也是为我云南贵州人着想,所以金鸡纳霜、黄莲、三七、麝香这类药断然不能出省。你是商人,想发财也是自然的事,我给你指条生财之道如何?”药商先还叩头称是,听到这里,又惊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吴三桂。吴三桂笑笑道:”告诉你们会馆那些商人,咱们这里缺的是马和粮食,你们可以到内蒙、直隶贩些回来,孤必定不叫你们吃亏!”
      “王爷开恩。”药商苦着脸说道:“粮食还好说,从中原贩马进云贵是犯着朝廷的禁令啊……”
      药商还在絮絮叨叨地求告着,可是,吴三桂已经不耐烦了,在云贵两省,在这五华山上,吴三桂的话就是圣旨,他是从来不改口的!禁运药材去内地,和私运粮食、军马到云贵,是他全盘计划中的两步棋,那怕药商们把头磕出血来,他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哼哼哼,你们是按孤的旨意办,还是愿意领罪受罚,那是你们的事。来呀,把他们带出去。”说完,倒背双手,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耿精忠连忙接住吴三桂,笑着说道:“老世伯神机妙算,一石双鸟。这姜,还是老的辣呀”
      “哈哈哈,区区小事,何劳贤侄夸奖。还是说说你们的北京之行吧。”
      “啊,好好好,小侄出京之时,听人说,之信老兄奉老伯之命抓的那个傅宏烈,皇上已经把他赦免了,说不定还想重用他。也有消息说,皇上打算把他派到广西去。如果真的是这样,对之信老兄和老伯恐怕多有不利。”
      坐在旁边的尚之信,不等吴三桂答话,便笑了起来:“哈哈哈,精忠兄,你未免把傅宏烈看得太重了。要说啊,这个人能写几篇屁文章,也懂得一点军事。小皇上要派他到广西,无非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安上一颗钉子,给吴世伯添上一点心烦儿。不是我夸口,要想对付他,只需吴老伯给我一个人就行了。”
      吴三桂没料到,这个好色之徒竟然对朝廷的心事看得这么准,便随口问道:“贤侄,你要借我的什么人呢?”
      “汪士荣”
      “哦,贤侄说得不错。汪士荣是傅宏烈的把兄弟,不过很可惜我派他到陕西去了,不能和二位见面。哎——之信,我听人说,你在广州常吃生人肉,有这事吗?”
      “有啊”我的部下大多是从山上收编来的土匪,野惯了。家父带了一辈子的兵,却不能摸透他们的脾气,所以管不了他们。对这些人,你不凶悍,不狠毒,他们能服吗?所以,我这个王爷后裔,也只好拿出山大王的威风来,无毒不大夫嘛,哈哈哈…”
      耿精忠听了这话,心中不禁一动,这个家伙太可怕了!可是斜眼一瞧吴三桂,却见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十分高兴。这时,只听尚之信又说:“老世伯,两广之事,请您不必担心。小侄倒是有点放心不下陕西。小皇上对王辅臣下了大赌注了。”
     
     
    第六章 风雨来幕宾逞口舌 是非至堂主闯银殿
     
      上回讲到吴三桂和耿进忠、尚之信一起议论朝廷之事,提到了马鹞子。耿精忠接过话头说道:“王辅臣这个人我也知道,是个意马心猿、首鼠两端的奸滑之辈。老世伯不得不防啊。应麒世兄那里有消息吗?”
      耿精忠说的这个“应麒世兄”,就是吴三桂的侄子吴应麒。自从吴应熊被招了额驸,羁留京师之后,吴应麒就成了吴三桂手下最得力的人。吴三桂把他派到西安,为的就是监视马鹞子王辅臣,最近,听到朝廷的消息,又把汪士荣派去帮忙,可是这个底儿吴三桂是不肯说出来的。此时听他们二人异口同声地说王辅臣的事,便淡淡一笑答道:
      “王辅臣再狡猾,也并不敢得罪老夫。你们看,这是他刚刚送来的信。”
      尚之信接过来一看,不禁喜形于色,原来,这是王辅臣写给吴三桂的一封信,在信上劝吴三桂及早起事:“好啊!这简直是马鹞子的一份卖身契!好,有这封信在,王辅臣就得乖乖地为五华山当一尊护山大神,他就是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尚之信还在涛涛不绝他说着,吴三桂的谋士夏国相,却冷冷地撂过来一句话:“不见得吧。王辅臣是行伍出身,他自己写不了这封信,假如他借个什么理由,把代他写信的秀才杀了,这封信便一文不值了。”
      一言说出,把还在兴头上的尚之信,驳得无言可对,神情沮丧。耿精忠接过信来看了一遍,也是低头沉思,一言不发。
      这时候,吴三桂的头号谋士刘玄初出来说话了:“国相这话当然对,不过王辅臣确是心怀异志,只要好好拢络,不愁不为我所用。所以我看也不能把这信看得太轻。我们应该腹有良谋,更要胸有大志。”
      “胸有大志”是吴三桂讲过的话。这个刘玄初,自二十六岁入吴家幕府,已是四十多年,吴三桂素来敬重他,但在大事上,有很多并不听他的,头一件事发生在清兵入关之前,刘玄初便劝吴三桂早作南撤打算,让李自成与清兵先打,巧收渔翁之利,可是吴三桂不听。到了顺治末年朝廷下诏各藩裁兵,吴三桂倒是听了刘玄初劝告,谎报明永历在缅甸境内蠢蠢欲动,不但没裁兵,而且捞了大批军饷,但不料吴三桂竞假戏真做,逼迫缅王交出了永历帝朱由榔,亲令绞死在迫死坡,一下子在天下人面前弄臭了名声,刘玄初从此气得得了咯血病;康熙六年,刘玄初劝吴三桂与鳌拜携起手来搅乱政局,吴三桂却又置之不理,坐看康熙成了气候。这些往事,使刘玄初对吴三桂丧失了信心,他恨吴三桂太不争气了。可是,想想反清复明光复祖业的前程,除了吴三桂,别人又都不行,又见大家都在静听他说话,便又振作起来,喘了一大口气说道:“三王实力如今都在这里,几天来的会议我也都在场,其实这就是一次竭诸候之力攻伐夷狄的小孟津会。不过,眼下三家兵力不过五十万,粮饷虽多,却靠朝廷供应,一旦断了这粮源,立时就会显得拮据,所以马上就有什么动作是很不明智的。”
      耿精忠久仰刘玄初的大名,听他详解透彻,心里暗暗佩服,在座上略一躬身问道:“依先生看何时举事为宜?”
      刘玄初神色庄重地说道:“此乃非常之举,不但关乎诸公身家性命,而且事关百万生灵涂炭!如果举事失败,清家天下便固若磐石了!所以心里再急,也要慎上加慎。我们雄据云贵粤闽,占铁盐茶马之利,兼山川关河之险,先要把治下百姓生业弄好,不要光指望朝廷那几两银子过日子——内修政务,外连藏回、养马练兵,结交将领。朝廷一旦撤藩,等于授我口实,便可誓师东进,一战而胜,舍此别无良策。”
      尚之信在广东号称魔王,杀人如麻,刘玄初的这些话他虽觉有理,却认为失之过缓,不如速战速决更好,于是含笑说道:“果然好!不过请先生留意,朝廷也在这么作,而且我们无法和他比!去年擒了鳌拜,便立即下令停禁圈地,秋季又是大熟——北方七十州免了钱粮;听说又调于成龙为河道总督。黄淮的治理也就是眼前的事;康熙元年士子应试不足额,今年听说满京都是公车会式的举人!他占了中央形势,时不我待呀!”
      刘玄初手扶椅背,听得很认真。等尚之信说完,便笑道:“我说持重,是内紧外松,加紧准备,并没有说慢慢来。朝廷的难处也很多——一多半岁入拿来给了我们,又要免捐收买民心,又要治河,哪有钱来打仗?民心也不稳,黄淮决口灾民很多,北京的朱三太子也搅得很凶……”
      听到这里耿精忠不禁问道:“朱三太子?我在北京怎么没听说?”
      刘玄初拈须笑道:“王爷在北京出入宫禁,朱三太子怎么能光顾到你?”正说间,外头守护的将军马宝匆匆进来,双手递一张名刺给吴三桂。吴三桂看时,上面写着:“年眷同学弟杨起隆拜。”不由笑着对尚之信和耿精忠说道:“云南地面邪呀,说曹操,曹操到,朱三太子来了!”大家听了不禁愕然相顾,吴三桂见刘玄初微微颔首,便从嘴里迸出一个字:“请!”
      随着阵阵传呼声,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人带着四个长随兴冲冲笑嘻嘻地跨入了列翠轩。他手握一柄长折扇当胸一拱,对居中而坐的吴三桂说:“五华山的旧主人特来拜会平西伯!”
      谁也没有说话。吴三桂只翻眼瞧了这位翩然而来的富贵公子一眼,若无其事地端起杯子吃了一口茶。来人也微微一笑,就近捡了个座位,后襟一掀,前袍一撅,大咧咧地在对面坐了,毫不示弱地打量着吴三桂。
      半晌,吴三桂才一字一顿地开了口:“你很放肆,你知道这五华山是什么地方吗?”
      来人“哗”地打开折扇,又“啪”地合住了,笑道:“我一进门就通报了!好吧,再说一遍详细的。不才真名朱慈炯,化名杨起隆,大明洪武皇帝嫡派龙脉,崇帧皇上的三太子——此地五华山,本是我家旧物,既无转让契约,又无买卖文书,何时姓了吴,在下倒要请教。”
      尚之信乜斜着眼插进来说道:“你胆子不小啊!分明是个欺世盗名卖狗皮膏药的。”他话一出口书房里立时一片哄笑。
      “你是尚之信吧。你家老子尚可喜,在大明不过是个副将,我家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
      尚之信并没有被激怒,反而冷冷一笑,从桌上拿起方才投进来的名刺掂掂,轻蔑地说道:“哼,高贵?世上竞有连文理都不通的人而敢称‘高贵’,也真是闻所未闻。”
      杨起隆撇嘴笑笑,说道:“虽然与你尚之信初次见面,你的‘学识’我却是久仰了——请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文理不通?”
      “好吧,我告诉你。即以此名刺为例,年、眷、同、学、弟五个字,却一个也不真切。按你自己说,你是天潢贵胄,平西王既然受前明伯爵,就是义属君臣。请问这名刺上的‘年’字从何而来,嗯?再说这个眷字——你姓朱,他姓吴,哪来的亲戚瓜葛?这个‘同学’两字,亦令人笑不可言,平西王军功出身,足下祖荫门弟,何来的‘同学’?这‘弟’字嘛,更是胡扯乱攀——平西王年过花甲,足下年不过三十,若要称子称孙嘛,倒还差不多……”说到这里,列翠轩里早已是哄堂大笑。
      杨起隆睁着眼愕然注目尚之信,按他的才学见识,批驳尚之信并非难事,但他不愿这么作,他需要腾出精力重新思考这个人。他早就听说尚之信是个粗俗凶残的酒色之徒,可是相见之下,却和他得到的情报相差如此之大。杨起隆迅速恢复了神态,淡淡一笑道:“尔等只知道咬文嚼字,却不懂得应时变通!我以君就臣,以大从小,纡尊降贵,勉从俗流,此中妙用,岂是等闲之辈所知。”
      吴三桂听到这里,格格一笑,说道:“好吧,不管你是什么人,既来了,就请坐到这边来谈谈吧。”
      杨起隆没有言语,也没有移坐,只轻轻弹了弹袍子上的灰尘,跷起腿,身子微微后仰,那种从容不迫的风度,还真有凤子龙孙的气势和派头。
      刘玄初斜坐在杨起隆的对面,不住用眼审视这个不速之客。心里泛起有关“朱三太子”的种种民间奇闻。有的说崇祯临危时在宫中挨次斩杀了皇子、公主,但是乳母抱着三太子逃出了紫禁城;还有地说,乳母用掉包计瞒过了追赶的清兵,却献出自己亲骨肉……眼下,杨起隆的突然出现,使刘玄初感到有点意外。他倒不怕来人是真的朱三太子,怕的是云南总督甘文昆玩弄什么花招,派人来试探。沉思了好大一会儿,刘玄初问道:“你既是前朝太子,可有凭证?”
      杨起隆一笑,将手中折扇递了过去。刘玄初接过大略一看,便递给了吴三桂。
      吴三桂接到手中发觉很沉,打开一看,这才发现扇骨乃是精钢打造,原来此扇还是一件武器。只见扇面上写着一首词,确是明朝崇祯皇帝的御笔。吴三桂曾见过很多崇祯手迹,这些物件,他府里也收藏了很多,因此一看便知确系真品。便将扇子还给杨起隆,狡黠地眨着眼笑道:“这首词既无题头,也无落款,用的又是前人成作,即便是先皇御笔,也不足为凭。——我这里就有半箱子这类东西。”
      “我谅你也难信。”说着杨起隆又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硬皮金装明黄缎面的折子,双手捧着,放在桌上,用手指了指才推给吴三桂:“平西伯不妨瞧瞧这个。”
      “玉牒!”吴三桂忽然眼睛一亮,急忙双手捧起仔细审视,只见上面写着:
      朱慈炯,生母琴妃,崇帧十四年三月生壬子戌时,储秀宫稳婆刘王氏,执事太监李增云、郭安在场。交东厂、锦衣卫及琴妃各存一份,依例存档。
      下头钤着崇祯的玉玺“休命同天”——虽经历了三十年。朱砂印迹依然鲜红。这一下再无疑问了,来人确是朱三太子。
      吴三桂的手有些发抖,头也有点眩晕。他呆呆地将玉碟还给朱三太子,忽然脸色一变,说道:“先皇子孙都已归天,朱家子孙早已死绝,皇帝遗物流落到异姓人手中,也是常事。”
      杨起隆先是一愣,接着纵声大笑:“哈哈哈,平西伯见识何其短也!我朱家子孙哪里会被斩尽杀绝,我先太祖洪武皇帝自登基以来历传一十六位,遍封诸王于天下名城大郡,二百年来子孙繁衍难尽其数!仅南阳一府,唐王旧邸,朱姓子孙即有一万五千余人。你说先皇子孙都已死绝,朱某恰恰就坐在你的对面!唉!世上最聋的是装聋者,最哑的是作哑者,最傻的是扮傻之人——我要不是见你平西伯处于危难之中,岂肯以干金之躯入你这不测之地?”朱三太子旁若无人,口似悬河,滔滔不绝。上头耿精忠、尚之信,下面胡国柱、夏国相等人无不变色。只有刘玄初稳稳坐着,不动声色。
      吴三桂强自镇静,顾盼左右笑道:“是么?吴某今日身居王位,拥重兵、坐大镇,乃朝廷西南屏障。皇上待我义同骨肉,功名赫赫,爵位显贵,还有什么为难之事要装聋作哑,假痴扮呆呢?”
      “哟,平西伯此言倒是让人羡慕。是啊,品已极高,爵已极贵,朝廷有恩无处施,才将‘三藩’二字写在廷柱之上朝夕注视,才将那足智多谋的吴应熊供养在宣武门内。你们几位聚在这里,是在商议如何报效清廷的吧。”
      吴三桂勃然大怒,向案上猛击一掌,笔砚碗盏跳起老高:“大胆!慢说你未必是真,即便真是朱三太子,又怎么样,我现在是大清堂堂平西王。自古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一国兴、一国亡,有道圣君取而代之,乃是天经地义。今日便是崇祯皇帝亲临,也不过是我治下小民——你犯上作乱、诋毁当今,罪在不赦。来!”
      “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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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7 15:44: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蝉脱壳皇帝宿逆旅 雀入林道长走单骑
     
      化名杨起隆的朱三太子,来到了五华山,会见平西王吴三桂。不料,一言不合,惹得吴三桂拍案而起,怒声命令侍卫,要将杨起隆拿下。
      这一下变起仓猝,朱三太子被皇甫保柱隔座轻轻提了过来,顺手一丢仍进两个卫士怀里,被反背双手死死擒住。朱三太子的四个帖身随从见主人被拿,大叫一声亮出兵刃直取吴三桂,却被守在跟前的皇甫保柱用剑一格护住。十几名侍卫有的去架扶刘玄初,有的保护耿精忠、尚之信,有的挺刃格斗。霎时,列翠轩里一片刀光剑影。
      但战局很快就分明了。朱三太子带的这几个人虽然武艺很高,但吴三桂的侍卫也非常悍勇,毕竟是众寡悬殊,很快就被逼出了列翠轩,吴三桂、耿精忠和尚之信从容坐在轩前观战。
      夏国相见朱三太子这三四个随从在十多个人围攻之下还在拼死力战。便走到来三太子跟前道:“叫他们住手,不然,一刀捅死你!”
      朱三太子虽然被擒,仍是一脸倨傲之色,此时刀横在脖子下,也只是微微冷笑说:“死,大丈夫本份耳!做这副丑态干什么!”说罢高声叫道:“尚贤,你们去吧,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话音刚落,那个叫尚贤的双手一拱,高声说道:“少主儿保重,我们暂且去了。吴三桂你敢动我少主一根汗毛,我叫你五华山立刻变成一片火海!”说罢,四个随从在刀丛之中拔地腾空而起,冲出重围。皇甫保柱大喝一声:“赢了我再走!”说着就要挺剑追赶,却被坐在一旁的刘玄初一把扯住:“将军,这里头的事你不懂,你护住王爷就是了。”
      吴三桂转脸问朱三太子道:“你如今尚有何说,还敢无礼么?”
      杨起隆别转脸冷冷说道:“天意我知,我意你知,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带下去!”吴三桂铁青着脸吩咐道。
      耿精忠望着朱三太子远去的背影,深思着说道:“老伯,这个人不好处置啊,留在五华山没有用处,杀了,放掉都要引起朝廷疑心。”
      尚之信撮着牙花子笑道:“杀了算。反正死无对证。朝廷不会为这点子事和王爷翻脸。要是老伯不想杀他,可要看好了,别叫他逃掉。”
      “玄初先生你看呢?”吴三桂面带着微笑,转脸又问刘玄初。
      “王爷心中己有定见,又何必再问?”
      “噢?”
      “王爷这一出‘捉放曹’演得不坏,连那位朱三太子都看出来了,在坐的几位,却老实得蒙在鼓里!哈哈………”
      吴三桂的心不禁一沉,自己的心思竞被这病夫窥得如此清楚,真不能不佩服他的心计之工。他点起水烟,呼噜呼噜抽几口,吐着烟雾说道:“刘先生确是知己。趁这个姓朱的在这里,你们几个可以和他交交朋友,二位贤侄也可和他谈谈。”
      “什么‘趁他在此’?”保柱如坠五里雾中,诧异地问道,“他能逃出我五华山?”
      “三日之后放了他!”吴三桂笑道,“就请胡先生办这个差吧,不过要办得漂亮,连咱们里头的人也都以为他病死了最好。”
      “方才耳目太多,王爷只能这样办。”刘玄初见皇甫保柱和胡国柱仍是一脸茫然之色,轻笑一声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此人活着比死了好,放了比囚起来强……”吴三桂放怀大笑接着说道:“对,就是这个意思,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到北京闹事,去找康熙的晦气。看小皇上还顾得上什么撤藩!”
      夕阳的余辉照着五华山,给树梢、房顶,山与天相接之处都镀了一层玫瑰红色。吴三桂咬着牙抬起头来。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康熙,你等着瞧吧!”
      康熙一行在澶柘寺“金蝉脱壳”以后,已经离京七天了。这是他当政之后第一次出巡。祖孙媳妇加上一个带发修行的苏麻喇姑,坐了两乘香车,由魏东亭、狼谭二人带着二十五个侍卫,一律青衣小帽便装骑马护送着。很象是京里王公眷属出城进香的模样。穆子煦和犟驴子两个大侍卫只送他们到澶柘寺“郊祭”已罢,便招招摇摇地护着空銮舆回到大内。这场戏,倒也做得严密。
      出京以后,康熙便命魏东亭打前站,每天住宿的客店都是先订好的,晚间一到就住。康熙自骑一匹青马,扮做个少年模样,奉着太皇太后车驾徐徐而行。也亏了魏东亭不辞辛劳,前面订好了夜宿的店铺,再飞马回来迎上车驾一同前行,一切饮食供应、布防、护卫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因此,连太皇太后也不觉旅程之苦。
      其时正值早春,车驾一入太行,立刻觉得天寒彻骨。康熙坐在青鬃马上手搭凉棚向上看时,一条山间车道婉蜒伸向远处。每日鸡蛋拌料喂出来的御马一步一滑,鼻子里喷嘶着白气。夹道两旁的山上积雪皑皑。一根根、一丛丛挺然而立的荆棘、山植、栗于、野桃杏、野樱桃在雪坡上迎风颤抖,犹如灰雾一般。细碎的浮雪被山口的劲风吹得烟尘一样在脚下飘荡。见行进迟缓,康熙和侍卫都下了马,拉着辔绳,推着轿车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忽然,前面的车停了下来,太皇太后掀起轿帘探身问道:“皇帝,天气很冷,累了吧?上车来和我们同坐吧。”
      康熙的脸冻得通红,一手提鞭,另一手放在嘴边哈气,听太皇太后问自己,兴致勃勃地将手中的马鞭子一扬,笑道:“您老人家只管坐着,孙子不冷也不累。瞧这架势马上就要下雪了。孙子正要领略一下‘雪拥兰关马不前’的景色呢!”
      太皇太后仰脸朝天望望,只见彤云四合,朔风劲起,担忧地说道:“只怕要走得更慢了。”康熙笑道:“不要紧,今夜到不了繁县,我陪祖母就住一住沙河堡的小店,小魏子比咱们想得周到。“不大一会几,果然散雪纷纷飘下。先是细珠碎粉,愈下愈猛。但见万花狂翔、琼玉缤纷,成团抽球地在风中飞舞。古人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殊不知这太行山的雪是“崩腾”而落,浑浑噩噩、苍苍芒芒,天地宇宙都被裹成了杂乱无章的一团。张眼眺望,山也蒙笼、树也隐约、路也淆乱、河也苍茫,难怪像李青莲这样的湖海豪客,也要对之‘拔剑四顾心茫然’了。康熙自幼在皇宫长大,出入不过内城方寸之地,哪里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边踏雪向前,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惜了伍先生大才,他若能到得此地,不知会做出什么好诗呢!”狼谭听了忙说:“主子爷还惦着伍先生呢,只可惜他福命不济,不能常侍主子。”
      正说间,魏东亭浑身是雪,迎面从山道上下来。一边给康熙行礼,一边笑道:“主子好兴致,这么大的雪还不肯上车,前头客店已安排妥了,今夜就住沙河堡。可惜订得迟了些儿,店里已经住了人,又不好赶人家出去。”
      “那样更好!雪下大了。咱们快走吧。”
      申末时分,一行人来到滹沱河畔的沙河堡,康熙全身已被裹得像雪人一般。他一边小心翼翼踏着冻得镜面一样的河面,一边问魏东亭:“这个沙河堡,是哪个县的地面?”
      “回爷的话,”魏东亭见已经进入人烟稠密的地区,说话也格外小心,只含糊地称康熙为“爷”,“是繁县境了,县令叫刘清源。这个沙河堡是繁峙第一大镇,今晚咱们就歇在德兴老店,偏院住着几个贩马客人,正院全包给了我们,爷只管放心。”
      此时已入酉牌,照平日天气,天早黑了。因下了雪,雪光返照,街道两边的门面都还模糊可见但大街上已无人迹。魏东亭在街口调度车辆,搬卸行李,安排关防。被惊动了的店主人提着灯宠笑呵呵地迎了出来:“这么大的雪,难为爷们赶路!我还道是宿到前头一站了呢!里面请吧。只是咱这山野荒店,难比北京皇城天子脚下……有个照顾不周的请爷们包涵。”店主十分殷勤地将店门推得大开,把他们一行众人让到里面,高声叫道:“伙计们,爷台到了。快打点热水挨房送进去!”
      魏东亭忽然发现,正院的西厢房内似有人影走动,站住脚步问道,“怎么,正院我不是已经全包了吗,怎么又住进了客人?”
      “唉!”没法呀,住的是一个道士和一个读书人,前一个时辰刚刚赶到,沙河堡的店铺里人都住满了,这么大的雪,他们都冻得青头萝卜似的,因此我就大着胆安置了。好在爷台有二十多人,这院子上下有三十多间房呢!”魏东亭听着,脸色阴沉下来,不等他说完便截住了道:”不用说别的了。就是文殊菩萨来,你也得将他们安置出去!”康熙听了忙道:“小魏子,罢了罢了,左右只是一夜,将就一下吧,明早我们就去了。”魏东亭看看满脸笑容的掌柜,不由得火气上升,可又不敢违了康熙,便道:“主子说的是。可我的定银一下子就给他五十两,住一宿再付五十两,他开半年店能挣得到么,我们从北京一路出来,还没有碰到过像他这么大胆贪心的奴才呢!”店主被他训得尴尬,暗暗连声谢罪:“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好就撵人家,都是进香拜佛人,能方便处且方便嘛。”
      这边正在争执,西厢房门“呀”地一声开了。走出一个年轻道士,手持佛尘,背上插一把七星剑,十分飘逸清俊,打个稽首说道:“天下店天下人住得!难道居士有几个钱,就要买这个不平吗?如若贫道此时出二百两银子赶居土出去,你又该如何呢?”魏东亭侧着脸瞧也不瞧道士,冷冷说道:“我和店主讲话,你插的什么嘴?”
      康熙见魏东亭没完没了,一脸寻事神气,忙喝止了道:“这位道长说得有理,还不退下!”魏东亭听了不敢再说,默默退至一旁垂手侍立。康熙打量这道人时,至多不过二十岁,秀眉细目,面白如玉,只是略带着一股野气,由不得心里格登一下:“这道士如换上女装,也算得上一代佳人了。只是气质粗豪些……”口里笑道:“道长,不要生气,请只管安置,用过晚餐不妨过来同坐消夜。”道士抿嘴笑道:“还是公子读书知礼,回见了!”说着瞪了魏东亭一眼回到西厢。魏东亭心里虽有气却没敢再言声。店主人忙插上来和解道:“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今个能聚在小店,也是前世缘份。总怨小店池浅,各方接待不周……”说着,便领康熙一行进了上房,“请老太太和这位小姐在东间安息,公子就住西间,要汤要水的也方便。看这大的雪,明日未必能启程呢,就在小店多住几日。小的亲自侍候老太太,管保安逸……”说罢便忙着开门,又是安置行李,又是往灯上灌油、炕下添火,端了热水送进太皇太后屋里,又命人给康熙烘烤湿衣湿鞋。山西人柔媚小意儿天下第一,连气头上的魏东亭也被打发得眉开眼笑,道:“你这家伙若在紫禁城里当差,怕皇上也叫你哄了呢!”
      “爷取笑了。小的哪有那么大的福分呢。”回身又指挥店小二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羊肉馅的头脑饺子。这头脑饺子是一种药膳,把水饺捞出来,浇上山药、红糖、胡萝卜、豆腐、青菜、粉丝所制的汤剂,上碗后再加老酒一料,有驱寒、活血、健胃等功效。康熙吃了顿时觉得身上寒气一扫而尽,暖烘烘的,没了半点劳乏。心想,自己虽做了天下之主,却未能领略此风味,便命狼谭拿了五两银子去赏掌柜的。不一会儿店主人笑嘻嘻进来谢赏,行了礼,用水裙擦着手笑道:“谢公子爷赏了。方才老大太也赏了五两,说是从没有用得这么舒但。她们不用荤,是豆腐皮儿口蘑馅儿,用的是甜酒。公于爷这边,小的想着呵了一头的冷气,酒用得重了点,不想也对了公子爷的脾胃……”显然,自开店以来,他从来没遇到这样阔气的主顾,竟同时给了两份的赏银。
      他唠唠叨叨地还在往下说,却见那道士飘然走了进来。康熙忙跳下炕来。笑道:“长夜无事,正好清谈,连店老板也不用去,咱们坐了说话。”
      魏东亭一眼就瞧出这道士是身怀武技的。他不敢懈怠,暗自提足了精神,紧靠康熙而立。康熙满面笑容地自报家门:“在下姓龙,字清海。敢问小道长仙号?”
      “啊,不敢当。道士俗家姓李,道号雨良。”
      “啊!听口音,雨良道长是秦人口风,请问在何观修道?”
      “贫道就在终南山修道,也曾在峨眉山云游过几年。”
      “噢,峨眉!北京有个太医叫胡宫山的,也做过峨眉山的道士,武功了得,人也正直,后来不知怎么就弃官不做,又回去了……”
      “啊,龙公子,那不足为奇。有人觉得做官好,便也有人愿意做道士、和尚。即使都是三清弟子,弄神驱鬼者有之;操汞炼丹者有之;避迹深山者有之;在皇宫相府家飞来飞去的又何尝没有,你说的那个胡宫山,就是不才的师兄。他不想做官也自有道理,因为做了官,就得唯皇上之命是听。就是做个好官,也不过落个好名声。要是做的像大同知府那样,敲骨吸髓,刻薄百姓,比得上我道土这碗清净自在的饭干净么?”
      当年,胡宫山在养心殿为康熙治过病,一个下跪动作便将六块青砖压得龟裂。此人就是胡宫山的师弟,当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可是康熙不知道,胡宫山不做官,是因为既不屑为吴三桂卖力,又不愿当满族皇帝的臣子,临走时还把郝老四救了出去。
      魏东亭虽与胡宫山私交很好,但此时同雨良这样面目不清的人不期而会,不禁又提了三分警觉,便笑着问道:“道长这也算一番高论。不过听起来你也不像是很清静的。这么冷的天,千里跋涉,自陕南来到晋北,怎么比得上在终南山长伴香火逍遥自在呢?”
      “这种道理就不是一般凡夫俗子能够懂得的了。五台山佛称清凉,道称紫府,老子便在此处收取人间香火。道土有事自然要寻老子,这就譬如民间有冤债要寻天子一样。‘道心无处不慈悲’,我就不能登紫府,代祖师清清这里的妖气么?”
     
     
    第八章 察民情挥泪抑圣怒 遇刺客扬威镇妖邪
     
      却说小道士李雨良在沙河堡的客店里与康熙消夜清谈,一语道出了自己的此行目的,是为了替太上祖师扫荡紫府的妖气。魏东亭心中猛然一惊。他知道,李雨良所说的“妖气”,是指的大同知府周云龙;也知道,这周云龙是吴三桂选派来的西选官。可是,这位山西大同的知府,又怎么得罪了远在陕西终南山的道士李雨良?李雨良又为什么千里迢迢,冲风冒雪地赶来寻仇呢?魏东亭却怎么也想不出个道理了。便一言不发地静等着李雨良说下去。
      康熙皇帝对李雨良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个从说话到神态都像女人的年青道士,不仅眉宇之间绝无一丝的矫揉做作,更使人觉得,他如果换上女装,简直又是一位苏麻喇姑。要是自己身边有一僧一道两位出色女子的辅佐,倒真是一大快事。此刻,康熙见李雨良忽然住了口,便兴奋地说道:
      “好!雨良道长果然豪爽,与令师兄胡宫山竞是一样的秉性,可钦可敬!只是不知道长所说的那位知府叫什么名字,他很贪吗?”
      李雨良没有正面回答康熙的问话,冷冷一笑说道:“自古以来,做官的哪个不贪,小民百姓也认了。可是这位知府大人岂止是贪,简直是黑了心!”
      此言一出,坐在一旁的店主人沉不住气了,忙上来插话:“爷是京城里来的,不知道咱们这儿的苦处啊。这位太尊姓周,叫周云龙。听说他早年多次应试都落了榜,却不知怎么投靠了平西王爷,被选送大同府做了知府。唉!也是我们这儿的百姓该倒霉。自从前年鳌中堂坏了事,百姓刚缓过一口气来,就遇上了平西王爷的西选官。众位想啊,一年里头,地里就打那么点粮食,交完租子支完差,还要给平西王爷纳税交贡。这位周太爷呢,坐在棺材上卖灵幡——死要钱。他没完没了地催捐,名堂多得像无常鬼索命一样。唉,没法过呀!”
      康熙吃惊地问:“哎,不会吧,哪有那么多捐呢?自康熙二年到现在,山西就免了四次钱粮。去年,山陕总督莫大人又报了灾情,奏请朝廷恩准,免了大同府的赋税,这周太尊又催的哪门子税捐呢?康熙这话说得不假,这都是他亲自批复的奏折,他还能不清楚吗?可是店主人却苫笑一声说道:
      “爷说的是朝廷的恩典,可下边满不是那么回子事儿。就说这火耗银子吧,莫大人只要九分二厘,老百姓也还能出得起,可是周府台一下子就加到四钱三,光这一项,就把皇上的恩典都吃光了。”
      康熙知道店主人说的这“火耗银子”,是历朝的一大弊端,原来,因为百姓们交纳的赋税银子都是散碎的,地方官收来后,要重新化铸成大锭才能上交入库,一入炉,自然就要有损耗。所以叫做“火耗。”可是这个损耗,从来都是在上缴的份额内抵销的。地方官为了渔利,把这个“火耗”的损失,加在纳税人的身上,自己从中渔利,就成了贪赃的一种手段和途径。遇上了那些黑了心的贪官酷吏,又随意追加火耗的数目,像这周知府,把火耗追加到四钱三,一两上税银要百姓出一两四钱三,这样干法,百姓能受得了吗!听了店主人的诉说,康熙的脸色气得发白,连拿火筷子的手都有点微微颤抖。魏东亭怕他一怒之下露了身份,忙在后面拉了拉他的衣服。康熙猛然醒悟过来,镇定了一下情绪,向店主人问道:
      “唔,这个周府台是心狠了一些,不过,就这么一条,也办不了他的大罪。还有吗?”
      店主人听这位龙少爷追问,心想,他必定是京城的贵介子弟,也许能替老百姓讲讲情呢,便壮了胆子说道:
      “爷台身份高贵,既然劳您问了,小的也不敢欺瞒。咱们这位周太爷,大概一肚子的学问都让狗吃了。我这小店的隔壁住着一户人家,一对老夫妇守着个独生女儿,因为交不上赋税,周大爷就要拉他家的女儿去抵债。唉,周府台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娶这十五岁的黄花闺女做小,在这佛山跟前,竟也不怕佛祖降罪,造孽呀!还有,魏爷来号房子的时候,见到西院里已经住了二十多位贩马的人,其实,哪里是住啊,他们是让扣在这儿的。”
      “啊,为什么?”
      “这伙贩马官,都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拿了河南府的茶引,用信阳的茶叶去换西路的马匹。走到这里,被周太尊知道了,二百多匹马全扣了下来,而且一个子儿的马价也不给,这不是明抢吗?马贩们只好去求咱们繁县的县大爷刘清源。刘老爷也是河南信阳府人,也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他看在同乡的份上怎能见死不救呢。可是,府台是他的顶头上司,说声不给银子他也真没辙。刘大人想来想去,想起来沙河堡有位辞官回乡的蔡亮道和周云龙是省试同年,他俩还有点交情。于是便求蔡老爷出面讲情,蔡老爷见事情出在沙河堡地面上,不能不管哪,便打算明日在家里宴请周云龙,说合这两件案子……”
      康熙早就听得坐立不宁了。要不是魏东亭一直在向他递眼色,恐怕捉拿周云龙的圣旨都发出去了。店主人讲完之后,拿眼瞅瞅这位龙公子,见他一言不发地坐着;再看那道士时,也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态度,“心中反到奇怪了,他们刚才说的那么起劲,怎么忽然都不作声了呢!唉,我本想替邻居大嫂和这院子里扣着的马贩子求人情,看来,这两个主人都是不爱管闲事的。他还在胡思乱想,却见龙公子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打着呵欠说:
      “唉,天不早了。都歇着吧。明儿个放晴了,咱们还得赶路呢。”
      店主人满怀希望此刻全落了空了。刚要举步退出,却听雨良道士一阵冷笑,连告辞的话也不说,就先出去了。
      外边的雪下得更大了。从隔壁传来一个老太婆的哭声。不知是炕烧的太热,还是被隔壁传来的阵阵哭声惊扰,康熙躺在炕上,怎么也合不上眼睛。他抬起身来,见魏东亭正守在套间的门口,便问道:
      “小魏子,什么时辰了。”
      “回爷的话,恐怕快到半夜了。主子歇着吧。”
      “不忙。我在想,这姓周的如此贪婪作恶,欺压百姓,莫洛为官清廉刚正,为什么不参劾他呢?”
      “莫洛的行辕在西安,山西虽然也归他管,来的次数毕竟不多,何况这大同府在极北之地,山高皇帝远,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
      “那么,他抢这么多的马要干什么呢?”
      “主子明鉴,这是明摆着的事儿,还不是为了给平西王送军马。”
      “混帐,朝廷对马政早有明令,这奴才竞如此嚣张、胆大。朕定要治他们的罪!”
      话音刚落,苏麻喇姑一掀门帘走了进来,笑语盈盈地说:“哟,三更半夜的,主子爷这是发的哪门子火呀!太皇太后老佛爷不放心,让我过来瞧瞧。老人家说,刚才店主人的话她都听见了。让我告诉主子,不必动怒,要想办那个姓周的,也要等回京之后再说。这沙河堡小地方,鱼龙混杂,万岁又是微服出访,还是谨慎一点儿好。”
      “哼,明天一早,那个姓周的就要在这里强抢民女。朕身居九五之尊,眼看着他如此无法无天而不加干预,能说得过去吗?”
      魏东亭见康熙动了真气,连忙出来解劝:“主子息怒,要惩办一个小小知府,何必主子亲自出面呢。奴才让人带个信给索大人和熊大人,一封文书下来,要不了半个月就把姓周的逮到京师了。”
      苏麻喇姑也接着说:“小魏子说得对。万岁爷仁心通天,救助民女的事自然该办,可是张扬了您和老佛爷的圣驾踪迹,不光是这里,恐怕连京师都要震动。老佛爷的懿旨还是对的,请万岁三思。”
      这里正说话,却见小毛子带着浑身的白雪和寒气闯了进来,哈了哈冻红的双手。“叭”地甩下了马蹄袖,满脸堆笑地跪下请安:
      “万岁爷吉祥平安。奴才小毛子奉了索大人的差,给爷呈送奏折来了。”
      “好啊,是小毛子。你这个小鬼头,怎么不通禀一下就进来了,倒把朕吓了一跳。起来吧,外边的雪下这么大了?倒难为你连夜赶了来。”
      “回主子爷,别说是下了大雪,就是下刀子,奴才也不敢耽搁了爷的差事。何况,奴才还带了几个人来,一路上倒也很顺当。”小毛子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呈上索额图和熊赐履的奏折。康熙接过来,看也不看,就放在炕桌上:
      “你这小鬼头来的正是时候,明天这儿的时事,就交给你办好了。朕随身带的有御宝,不怕他周云龙不听管束。”
      魏东亭一听这话,也来了兴致:“万岁,小毛子一个人去怕不成,不如让奴才扮成一个中使护卫,也去凑凑热闹。”
      康熙还没有答话,苏麻喇姑却拦住了:“不行,小魏子要护着圣驾上五台山,在这里露了相,还怎么去,刚才老佛爷还说,这地方太乱,五台山怕也不清净,原打算在那边多呆几天,看来,只能点个卯了。我们还是要处处小心。”
      康熙似乎是没听见苏麻喇姑的唠叨,兴奋地说:“干脆,明天我和小魏子都去蔡亮道家。小毛子能办下来呢就算了,万一出了麻烦,我就出面兜着。”
      小毛子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个眉目,这时,赶快悄悄地问魏东亭。魏东亭简略地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小毛子又是生气,又是兴奋地对康熙说:“有万岁爷做主,别说一个知府,就是十个八个,奴才也把他办了。刚才奴才进店时,听隔壁那个老婆子哭的伤心,不知是出了这档子事。主子只管把这趟差交给奴才去办。”
      北风夹着大雪在窗外呼啸着,康熙没有接小毛子的话,却脸色冷峻地吩咐魏东亭:“取朕的狐皮披风来!”
      “怎么,主子爷要出去吗?大风大雪的,又在这人地两生的小镇上,奴才就是挨打受罚,也万万不敢从命!”
      康熙一眼瞟见苏麻喇姑还要出去,知道她是去报告太皇太后,忙叫了一声:“曼姐儿,回来!”
      苏麻喇姑停住了脚步。“曼姐”这个名字,自从出家之后,康熙还从来没有叫过。从这名字上可看出太皇太后对苏麻喇姑的钟爱,和康熙皇上对她的敬重,此刻,康熙喊了出来,自然别有一番深意:
      “曼姐,你是朕的第一个老师。后来,我们又一起跟伍先生上学。记得朕小的时候,你对朕说过,要朕做一个爱民的好皇上。你知道,十个大臣的奉承也赶不上一个百姓的夸奖啊!你听,那老婆子的哭声和这狂风大雪搅在一起,朕能安睡得了吗?”
      苏麻喇姑不做声了。她深知康熙此刻的心情,拿不出理由来劝阻这位少年皇上。可是,魏东亭身为护卫,却不能不说:
      “万岁,那个女孩子咱们明天就去救她,哪差这半夜呢?主子要是嫌那个婆子哭得心烦,奴才派个人去,连哄带吓唬地把她安置一下也就是了。”
      “混帐!你这奴才,越来越不长进了。她还在为女儿伤心,你们倒想去吓唬他,你每天读书,就读出个这等样子吗?”
      说完,康熙甩身出了套间,头也不回地向外边走去。魏东亭连忙派小毛子去报告太皇太后,自己和苏麻喇姑一起,又叫上侍卫狼谭,护卫着康熙出了店门。
      天空正翻腾着鹅毛大的雪花,地下的积雪已经有半尺多深了。四个人到了街心,听那哭声时,更觉的凄惨疹人。狼谭推开一个没有上闩的茅草屋的房门,康熙一脚踏进去,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那是人住的地方啊,简直是座人间地狱!丈余见方的草屋内,炉烬灰灭,冷气透骨,一盏昏黄的油灯,照着炕上的一具死尸。死者脸上盖着张黄裱纸,身下是一领破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子,趴在尸体旁哭得声撕力竭。室内,四壁如洗,就连一件家具都没有。看着这凄惨的景象,康熙的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好啊,你们又来了。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拿吧,抢吧,把这个死老头子也抢走吧,哈哈……”
      康熙心头又是一阵紧缩。当年鳌拜揎臂扬眉,咆哮朝堂时,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这么恐惧,这么浑身上下充满透骨彻肤的寒意!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老人家,请别怕,我们是路过这儿的,想来您这里避避风雪,不会加害您的。”
      苏麻喇姑早已是满脸热泪了,也连忙上前安慰老婆子:“老人家请放心,我们不是强盗。怎么就你们二老呢,儿女们都不在跟前吗?”
      话一出口,苏麻喇姑就自觉失言了,这话正捅到老婆子的痛处,只见她突然站起了身子,大声哭叫着:
      “孩子,我女儿被你们抢去了。你们还来取笑我。我………我和你们拼了!”
      一边说,一边摸索着就要下炕。苏麻喇姑见势不妙,急忙拉了康熙退出门外。狼谭也跟在身边护侍着。只有魏东亭比较沉着,忙走近炕边,又拉又劝地稳住了老婆子,顺手在炕桌上放了一锭银子,然后退了出来,掩上了房门。
      康熙站在街心,跺着脚,心里沉重他说:“可怕、可怕,太可怕了!朕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此情此景,不会饶了那祸国殃民的贪官酷吏。狼谭,明天一早你取些银子来,招呼这里的乡亲,把老人的后事好好安排一下。”
      “是,主子放心,奴才一定办好这件事。”
      四个人默默不语地踏着沉重的步子向店房走去。层层的积雪,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吱吱的声响。一阵罡风吹过,搅起团团雪雾,更增添了人们心头的烦闷。来到店房门口时,细心的魏东亭突然发现,店门外边的积雪似乎有点发红。不禁大吃一惊,凑着雪光反照伏身看时,只见一股鲜血,正从门框里往外流着。他马上意识到这里发生了意外变故。连忙向狼谭嘱咐一句:“护着主子,退后!”说完自己却扑上前去,运足了力气,双臂齐举,向店门猛击一掌,那店门“轰”的一下倒了。随着这一声,店门里面蹭蹭蹭,跳出了三个彪形大汉,个个黑巾蒙面,手持钢刀,挥舞着向康熙冲去。事出仓促,魏东亭和狼谭来不及拔出佩剑,赤手空拳和刺客展开了搏斗,虽然形势危急,却寸步也不敢后退。苏麻喇姑扶着康熙向旁躲开,同时冲着店房里边高声叫道:
      “里边的奴才都死光了吗,还不赶快出来!”随着她的喊声,几个大内高手从房顶墙头跃了出来,把刺客团团围住。那三个蒙面大汉,虽然寡不敌众,却是越战越勇。就在这时,忽听店门口一声怒吼:“都与我住手!”
     
     
    第九章 飘忽忽若即又若离 笑眯眯似真却似假
     
      康熙一惊,抬头看时,原来还是小道土李雨良。
      魏东亭等人停止了进攻,要听这道士究竟想说什么。可是,那三个蒙面人却乘机呼哨一声,向康熙扑了过去。魏东亭等正要搭救,却听雨良道士怒骂一声:
      “狗奴才,撒野!”随着这声喊,拂尘一摆,三枚透骨钉带着啸声打了出去。三个大汉竟一个也没有躲过,扑通一声,栽倒在雪地里。其中的一个,大概是没伤着要害部位,挣扎了一下,忽然跳起身来,“嗖”地便跃上了墙头。雨良冷笑一声:
      “好小子,能接我这一镖也算好汉,把刀留下,饶你去吧!”说着,又是一镖,墙头上那人手臂一颤,单刀脱落地下。他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脚一蹬,便向西北逃走了。
      雨良道人从容走下台阶,向康熙深深施了一礼:“万岁,贫道原想在这里与大同知府凑凑热闹,既然万岁己决意处置他,看来已用不着我了,就此告辞!”
      一言既出,众人无不心惊。原来,他们的行踪,不仅为刺客侦破,而且也被道士李雨良看穿。如今,这张纸儿一捅破,康熙也就无意再瞒。听雨良要去,怅怅地说道:“道长有如此好身手,何必屈身道流,可肯出来为国家效力么?”
      “哈哈,我难道不是在为国效力?我自知福命浅薄,不敢受皇上封赏,而且皇上那里礼法拘人,我也受不了。只愿悠游于江湖之间!”苏麻喇姑是个极其细心的人,她早已看出这个小道士李雨良,无论从长相性情,所做所为,都无一不像女子。她这样女扮男装,也肯定有难言的身世。这个人,胆大心细,武功高强,如能和伍次友结为伴侣,倒也了却了自己的心事,想到此,便和颜悦色地对李雨良说:“道长既有报国之意,又有山野之雅致,与主子的老师伍先生,倒是一样的脾性,你知道伍次友先生的行止吗?”
      “啊,伍先生乃当今奇才,谁人不知。贫道早已仰幕,正想去寻找他呢。”
      说完,他打了个呼哨,一头四蹄雪白的黑毛驴在店后撒着欢儿跑了出来。雨良一欠身骑了上去,双手一拱道声“孟浪”,便消失在风雪弥漫之中。
      魏东亭见康熙立在雪地里发呆。上来禀道:“这两个刺客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受了重伤。请主子示下,该怎么办?”康熙此时方回过神来,厉声问道:“店主人呢?是不是他们一伙的?”“那倒不是的。店主被杀死在里头。奴才就是见到门框的血迹才知道有刺客的。”“嗯。”康熙一边往回走一边吩咐:“狼谭将刺客带到后头密审,小魏子到这里来,其余的人照旧侍候。苏麻喇姑,你去照应老佛爷,别让老人家受惊了。”
      魏东亭惴惴不安地跟着康熙进了上房西间,见康熙气色很不好,忙跪下道:“主子受惊了。奴才护驾不谨,请主子责罚!”
      “起来吧,是朕自己要出去的,与你们什么相干。”康熙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惊惧,随手拿起刚才丢在炕桌上的奏折,拆开来仔细阅着,小毛子悄悄走过来,给康熙送上一杯热茶,屋子里静极了。魏东亭和小毛子,看着康熙那严峻沉思的脸,站在一边,连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好大一会,康熙才吐出一句话来:“小毛子,侍候毛笔。魏东亭,你来替朕拟旨:山陕总督莫洛和白清额,居官清廉,忠诚可嘉。既然西安百姓叩阙保本,索额图和熊赐履又替他们求情,就依他们的意思,把莫洛等二人调京使用吧。此外,顺便告诉明珠,前差撤消,命他立即赶到安徽,寻访伍先生,定将先生护送到京。”
      魏东亭沉思了一下说道:“主子息怒,奴才多嘴,莫洛、白清额清廉免罪,主子处置的很恰当。不过,明珠官高位显,到安徽去恐怕惊动地方,对寻访伍先生怕有所不便呢。”
      “唉!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据索额图奏称,耿精忠离开京城之后,并没有回福建而是悄悄地去了云南!依此看来,形势马上会有大变。伍先生曾为朕拟了撤藩方略。吴三桂他们是不会放过他的,不能不派个可靠的得力的人把伍先生我回来妥加保护。先生自离朕归山之后,四处讲学,为朕招集天下英才。他每到一处,都由各地的府学教授陪同接待,地方上也都有回报的奏折。可是自从他离开凤阳之后,却突然失去了消息,朕怎能不为他的安全担心呢?”
      从康熙的脸色上,魏东亭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伍次友如果落到平西王手里,朝廷的撤藩计划就得全盘打乱!想到这儿,魏东亭打起精神说:“主子不必过虑。伍先生生性旷达,受不了官府那套礼节,说不定正在游山玩水呢,或者有病,这都是情理中事……即使不幸落入陷井,像他那样高风亮节之土,岂肯卖主求生?”
      “唉!但愿如此吧!虎臣你不懂人的本性。伍先生当年在索额图府里为朕上课,自己就曾说过‘慷慨殉节易,从容赴义难’。如若遇有逼、问、杀的威胁,朕也相信伍先生不会低头,怕就怕……”他想说“汉人积性柔弱”,忽然想到魏东亭也是汉人,便改了口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啊!”康熙已不是对魏东亭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了:“京师纷纷流传的谣言,既有关于三藩的,也有什么朱三太子的……又是从何而起的呢?”
      正沉吟间,狼谭匆匆进来禀道:“主子,那贼招了。”
      “谁的主谋?”康熙急问道,“该不是吴三桂?”
      “不是,”狼谭忙道,“刺客说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他们称他为‘朱三太子’!”
      “什么,朱三太子?朱三太子现在何处,有多少人,他都招了么?”
      “他说,他们自云南来。共三十余人,都是身手了得。一拨十八人至五台山劫驾,其余的已随姓朱的潜入北京。更细的情节他也不晓得了——他们三个是想争功,今夜悄悄来的。说余下的人都在山上……”
      “唉,他们怎么知道朕要往五台山?”
      “这个刺客说是上面让他们干的。”
      “好!再审!”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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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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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7 15:45:08 |只看該作者

      “回万岁的话”狼谭多少有点狼狈地答道,“他……已经咽气了。”
      康熙看一下魏东亭。魏东亭身子一躬,轻声说道:“万岁,今晚只来三人,已是如此险恶,还有十五人等在五台山,看来贼匪志在必得!奴才以为应立即启奏老佛爷,连夜返驾回京。这样不但五台山潜匪难以得逞,连京中奸徒也会措手不及——先打乱他们阵脚,再办这大同知府也不迟!”
      康熙先是一怔,忽然纵声大笑:“用不着这么急,现在冒雪夜遁,不怕朝野笑朕胆小么?”说着向炕桌猛击一拳,眼中迸出寒光,“天下者朕之天下,有何可惧?五台山可以暂时不去,明日处置了姓周的王八蛋之后,朕偏要顺道巡访一潘。”
      沙河镇上,为知府周云龙准备的接风酒宴,安排在当地最大的乡绅,做过一任同知府的蔡亮道家里。前面说过,这蔡亮道和周云龙是省试同年,自从辞官归居之后,确实看不惯周云龙的所作所为。这次,两件案子都出在自己的家门口,不出面管一下,觉得对不起乡里乡亲。再说,县太爷刘清源又亲自登门,苦苦哀求,这情面也推不过去。可是,能不能成功,他没有一点把握。
      这天一早,康熙带着魏东亭和小毛子就来到来了蔡府门上。通报进去之后,蔡亮道一愣:“京里来的龙公子?他是什么人,我不认识啊。”听家人说,这位公子派头很大,他不敢怠慢,连忙迎了出来。
      “啊,足下就是龙公子吗?幸会,幸会,老夫不知公子驾临寒舍,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康熙把他上下量了一番,只见他年约五十多岁,身材瘦削,面孔发红,留着一撮山羊胡子,倒像是一位纯朴、古拙之人,便也以礼相待:
      “岂敢,岂敢。在下姓龙,表字德海,奉了家祖母来朝山进香,在客店里听说周太尊与马贩子的纠葛。论说,这事与在下无关,可是这马贩子中却有在下的一位远亲,听他说蔡老先生要为他们求情,使在下深敢赞佩,因此冒昧打扰,不恭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龙公子说哪里的话。公子枉驾寒舍,蓬筚生辉。请,里面请。”
      蔡亮道将他们引到中堂,和四个贩马商见了。一边让座儿,一边拈着胡须沉吟道:“这周云龙是晋南名士,胸中文章自负天下无对,口齿伶俐,后台又极硬。看来,他虽是个谦谦君子,其实心底刁钻得很,我也只能勉尽薄力罢了。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哪!”
      他这样说,几个马客当时就着了急,一齐上来千请万托,说了一大车的好话。康熙自扯了魏东亭和小毛子,在厅角拣了个座儿坐下,静观事态演变。
      大约过了多半个时辰,外头传来了筛锣静道之声。满厅人众,连蔡亮道在内顿时都紧张起来。蔡亮道双手扎煞着转了一圈,对厅中众人拱手道:“诸位,太尊和县尊到了。咱们迎一迎吧!”这一提醒,四个马客、五六个乡绅纷然起身随着蔡亮道拥出厅外。
      周云龙一脚跨进大门,一边拱手,一边呵呵笑道:“静云兄,久违了!”记得石家庄一别,悠悠已是三载——哟!看你满头白发,真个是‘朝如青丝暮成雪’啊!哈哈哈……”说着,便拉着蔡亮道的手款步进厅。蔡亮道一边让着往里进,一边一一介绍,周云龙只点头微笑。跟在后头的刘清源也是满面笑容和蔡亮道寒喧。
      康熙在厅角,用目光打量着周云龙。只见他穿着八蟒五爪的袍子,缀着白鹤补子,水晶顶子俯仰之间摇晃生光,面如冠玉,双眸炯炯,配着五络美髯气宇轩昂、雅俊。比较起来,刘清源反显得拘束寒酸,眼睛近视得眯着眼瞧人,一见就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康熙不由暗自叹道:“人不可以貌相,真是半点不假!”转脸瞧魏东亭时,魏东亭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周云龙。小毛子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席面,他已是挨次都尝过一口的了,只盘算怎样乘人不注意先喝一口酒,以免万一发生意外。
      康熙正想说什么,周云龙由蔡亮道陪着转过来。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康熙,突然问道:“静云兄,这位是谁?”
      康熙猛地一惊,才想到是问自己,忙起身笑道:“不才龙德海,自通州至五台山进香。承蒙蔡公相邀至此,晚生得识尊颜,幸何如之!”
      “晤。”周云龙低头咕哝了一句,便回到了上首席位。康熙六年时,他曾在内务府当过三个月书办,见过康熙,此时只觉恍惚面熟,却哪里能想得起来?康熙看了看自己一身布袍,也不由暗自一笑。
      酒过三巡之后,蔡亮道把话引上了正题:“府君明鉴,目下征马虽是朝廷政令,但细民小商租货不易,眼看开春之后,河南垦荒正要用马,朝廷对此也屡有明旨提倡。这些都不说了,眼下或收或放,权在你府尊大人。这几个贩马客又是刘县尊的同乡,倘能开一线之路,放他们回去,也是云龙兄一大善政……”
      周云龙没有答话,却用筷子将大松塔鱼翻了过来,笑道:“静云兄,这道菜真做得不坏,要有多的,叫他们给我那里送几条。”蔡亮道这人古板老实,没听出来周云龙说他“多余(鱼)”,一叠连声地答应着,又吩咐厨子:“立刻再做一条”。坐在周云龙身边的刘清源微微苦笑一下,起身替周云龙斟满了酒,道:“府尊,据卑职所知,今年朝廷征马旨令尚未下来。这几个马客带有开封府茶引,并非好商私自出塞购马。卑职已几次禀过府尊,若能发还马匹,不但他们生生世世衔您的恩,开封府的面子也维持下来了。如果府尊耽心今年马匹征不足数,一定不能发还的话,瞧着蔡员外的脸,可否将马价发还,使他们有微利可盈,也不至绝了中原贩马之路……”
      周云龙满口答应,“好啊!这都在情理之中。贵县体恤民情之意,令周某十分钦敬。我知道,你有的是办法为贵同乡弄来钱,这件事本来就不难办嘛!请贵县从火耗中追加一些补出马价就行了。又何必兴师动众弄这些虚文?”说着将筷子放在桌上,取出一方手绢来擦嘴。刘清源先听他答应,不觉喜上眉梢,后来却听说要自已敲剥百姓来补帐,不禁一呆,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喃喃说道:“如是数百两银子,也还能措置得来。这九千两巨款,繁峙小县如何办得来呢?”几个贩马客听了。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只一个劲求情。周云龙正眼也不瞧他们,只谈笑自若地和蔡亮道答讪着说话。厅内众人,包括刘清源在内,都被说得不知如何是好。
      蔡亮道深知这个人不好对付,一边站起来斟酒,一边柔声劝道:“年兄,繁峙县是个苦缺,一时哪里出得起这许多。年兄下车大同,一向爱民如子,还要多多体念下情啊!”
      “蔡兄此言差矣。非是周某不肯为刘县尊着想,也不是我有意驳你的面子。只是,下管职司所在,不得不如此。前日,为了那个刁妇民女之事,刘县尊明为执法守土,实则欲加罪于下官。他自以为刚正廉洁,想不到,今日为了贵同乡之事。也做此枉法舞弊之事,倒让下官百思不得其解了。”
      刘清源本来打算,在解救了贩马客人之后,再来为那民女求情,不想,第一件事就碰了钉子,而且周云龙又拿这话来压自己。欲待顶撞,又怕事情弄僵了更不好办;可是如果认栽呢,自己这个县太爷又有何面目去见百姓,想来想去,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康熙瞧着周云龙那一派盛气凌人,蛮不讲理的样子,早就按捺不住了,便向小毛子递过一个眼色。小毛子心神领会,站出来说话了。
     
     
    第十章 天威怒严惩西选官 魑魅兴拜求钟三郎
     
      蔡亮道设宴招待周云龙。可是他刚一提到贩马客人的事,就被周云龙一口顶了回来。康熙看到事情闹僵了,连忙向小毛子递了个眼色,小七子站起来说话了:“哟嗬,今儿个这场面可真让人开眼界呀。府台大人抢了人家的马,却要县太爷去敲榨百姓来偿还;周大守看中了一个民女,县太爷就得帮他去抢。亏得刚才听蔡先生引见过了,要不然的话,咱们还以为周大人是个山大王呢。就是山大王,恐怕也不能如此蛮不讲理吧?”
      小毛子虽是说得轻松、俏皮,可是话一出口,满座皆惊。几个贩马客人心想:我的爷呀,我们这儿磕头求情周老爷还不答应呢,你这一骂还不得全砸了。蔡亮道虽然心里知道这几个人来的蹊跷,可是一个贵公子的下人,竞敢当面抢白知府。谁知他们倒底是什么来头呢?酒席设在自家的厅内,不管哪一边吃了亏,他这个东道主都不好交侍呀!果然,还没等别人弄明白是怎么回子事呢,周云龙已经拍案大怒了: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放肆,恣意凌辱大臣?”
      “嘿嘿………,周大人又是一番奇谈,你既自称是大臣,就应该懂得朝廷的王法。难道只许你这州官抢财霸女,任意胡为,就不许外人说个不字吗?”
      周云龙见这个貌不惊人、又扯着公鸭嗓子说话的人,竟敢寸步不让地和他顶撞,更是怒不可遏:“哼哼,告诉你,在这大同府地面上,我周某人的话就是王法。怎么,你敢不服吗!”
      “好好好,说得真好,周大人倒是个爽快人。在下想请问一下,如果我不服,而且不许你胡作非为,那么周大人又该如何呢?”
      周云龙气得双手颤抖,面孔发青,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推开桌上的酒杯厉声喝道:“来人,给我拿下!”
      “扎!”随着这一声喊,侍立在厅前的知府差役一下子来了五六个,蜂拥而上,便要捉拿小毛子。康熙早就忍无可忍了。站起身来喝道:
      “放肆,谁敢无礼?”
      可是周云龙已经气极了。自从来大同府上任,他还没栽过跟头呢,今天怎能在这小小的沙河堡让乡巴佬们看了笑话。他估摸着,眼前这个少年公子,大不了是哪位京官的少爷。事情闹大了还有平西王在后边顶着呢,便毫不示弱地指着康熙吩咐差役们:“连这小子一起都给我捉了带回去!”
      “扎!”差役们一拥上前,却不防魏东亭跨前一步,抬手之间,把他们都打翻在地。小毛子看了一下康熙,见皇上向他点头示意,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接——圣——驾!”“随着这一声喊,狼谭率八名侍卫列队而入,一个个身着蟒衣,腰佩宝剑,气字轩昂地升阶进堂,径直走到康熙面前叩头行礼:“万岁,请降旨发落!”
      这一下,整个大厅里的人,全都被惊呆了。蔡亮道和刘清源最先反应过来,两人对视了一下便低头跪了下来。跟着众人也噗噗通通跪了一地。那周云龙先是目瞪口呆,像庙中土偶一样钉在地下,这时眼睛一翻,瘫倒在地。康熙瞥了一眼周云龙,气愤他说道:“好一个府尹,你也恶贯满盈了。小毛子,取纸笔来。”小毛子连忙呈上随身带来的诏书,康熙就着几案写了,又盖上随身玉玺,交给刘清源:“你这个县令官不大,却懂得守法惜民,办事也很有主见。这诏书付给你,现在,就由你去大同府任职,依律办了这奴才,然后,将这案申报吏部、刑部。魏东亭,发驾!”
      康熙皇帝微服出巡,惩办了民怨沸腾的大同知府周云龙的消息,轰动了沙河堡小镇,连同那个晚上,店主被杀,刺客遭擒的事一起,在民间飞快地传开了,农夫、土子、商贾、香客,交口称赞天子的圣明。康熙的勤政、惜民和明察秋毫,大内侍卫的刚武勇猛、机智能干,都被百姓们传得神乎其神。眼看着圣驾踪迹已无法隐瞒,又听说刺客正在山上等着,连一心挂念顺治先皇的太皇太后,也不再坚持向前走了。当日午后,新上任的大同知府刘清源带来了兵丁,护送着车驾向京城返回。
      可是,半路上康熙皇帝再一次“金蝉脱壳”了。他扮做应试的举子,青衣小帽,只带了魏东亭做为“伴当”,离开了车驾队伍,悄悄来到了固安县境。
      固安县近在京畿,驻防的旗营是魏东亭的属下。尽管如此,魏东亭仍十分小心。路过城外营盘时,他专门进去向管带嘱咐一番,这才和康熙打马进城。
      此时已是酉初时分,店铺都上了门板,巷口卖烧鸡、馄炖、豆腐脑儿的都点燃了一团团、一簇簇的羊角风灯。叫卖声在各个街口、小巷深处此呼彼应,连绵不绝。
      看着这太平的民俗景象,康熙饶有兴致地说道:“这里的叫卖和北京就不一样,倒引得人馋涎欲滴哩”。魏东亭正急着寻一个下脚的店,怕康熙又和往常一样随便乱转着找人说话,听康熙这么说,就腿搓绳儿答道:“前头就是个老店,咱们就住进去。主子想用什么,叫伙计出来买,岂不是好?”康熙明白他的意思,笑着点头“随你。”便跟着魏东亭走进一家“汪记老店”里。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店伙计,一身靛青布袍,外罩黑竹布褂子,雪白的袖口略向上挽,显得十分干净利落。他刚在灯下落了帐,一抬头见魏东亭和康熙一前一后风尘仆仆地进来,忙起身离了柜台。一边让了座儿,一边沏茶,口里不停他说着:“唉呀,二位爷,怎么一去就是几个月,这才回来?准是发了大财!昨个我还寻思呢,小店里什么地方侍候不周到,得罪了二位老客,住别人那儿了呢!不想您二位还是惦着咱们老交情,又回来了!这回可得多住些日子了,”他一边不停他讲着,一边递过两条热毛巾请他们擦脸,又端来两盆热气腾腾的水来,“二位老客先洗洗脚。等安置了住屋,小的再弄吃的来!“这一大堆的话既亲切又夹着“抱怨”,弄得康熙一脸茫然之色。
      魏东亭淡淡一笑,店家这种招揽顾客的把戏见得多了。当下也不说破,边帮康熙洗着脚随口就道:“要一间上好的房子。干净一点,不要杂七杂八的人搅扰,我们歇一晚就走,多给房钱。那边西屋里是做什么的那么热闹?”
      “回爷的话,西屋里住着几位进京赶考的举子。他们几个正会文呢。还有一位做生意的杨大爷住他们隔壁。爷要是嫌闹得慌,后院里还有一间大房子,又偏僻又干净,只是房价高些……”他罗哩罗嗦还在往下说,康熙已穿好了靴子,起身对魏东亭道:“咱们当然住大房子,走吧!”
      吃过晚饭,康熙踱至前院散步,见魏东亭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便笑道:“你这样奴才不像奴才,伴当不像伴当,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店还能出了事?”
      “到底是生地方,不过事是出不了的。方才我已在院里看了一遭,这里面住的,多是应三月春闹的举人,也有几个生意人,这个店牌子也很老……”说着,见康熙进了西屋,便跟了进来。
      这是三间一连的大套房子。四个举人围坐在桌子旁。一个面目清俊的中年客商坐在靠墙一张椅子上,双手抱着盖碗,正看得入神。康熙见几个举子正在静坐沉思,谁都顾不上说话,便微微一笑向商人轻声问道:“他们像菩萨似地坐着干什么?”
      “正打谜语呢!”
      “啊,多承指教。您贵姓,台甫?”
      “不敢,免贵姓杨,贱名起隆。公子,您呢?”
      “姓龙。”
      因为满座的人都专心致志地动心思,康熙不便多说话,便在杨起隆身边坐了下来,观察着这几个举子。原来,他们用《易经》和《四书》的成句在打谜语。一个清瘦的举子,思维敏捷,正赢得满意呢,外边又闯进一个胖胖的年轻人。后来居上,又把瘦子给打得连连败北,全军覆没。康熙看着看着不禁想起自己的老师伍次友,他今晚若在这里,恐怕满屋的举子都不是对手呢。
      就在一胖一瘦两个年轻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坐在康熙身边的杨起隆,忽然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锭十两的大银,丢在桌上:
      “二位大才,令小可十分敬慕。我这里出上一点小利物,博二位一笑如何,不过先要请教二位贵姓,台甫。”
      胖举人站起身来。打量一下杨起隆,谦逊地说:“蒙这位老兄夸奖,实不敢当。小生李光地,福建安溪人。”
      杨起隆尚未答话,却见刚才输红了眼的瘦书生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原来兄台是伍雅逊老宗师的高足。小弟陈梦雷今日得识尊颜,输的痛快,输的值得。来来来,咱们认个乡亲吧,我也是福建人。”
      魏东亭悄悄地在康熙耳边说:“主子,他们说的伍雅逊,就是伍次友先生的父亲。”康熙听了暗暗点头,既欣赏李光地的才华,又喜欢陈梦雷的豪爽。
      杨起隆似笑非笑地对李光地和陈梦雷说:“二位如今联了乡谊,不才这点利物,又当如何处之呢?”
      陈梦雷听杨起隆的话暗含讥讽和挑衅,轻蔑地问:“依杨掌柜的尊意,又该如何呢?”
      杨起隆并不生气,却说:“我也来请教二位一番。”随口又说出了谜面:“端午雄黄,仲秋月饼!”
      陈梦雷脱口而出:“杨掌枢不愧是个买卖人,您这谜底是《易经》上的一句话:节饮食。”
      “好!花和尚拳打镇关西。”
      “不知者以为肉也,其知者以为无礼也!”
      “高才,高才,在下佩服了!”杨起隆忽然收起了笑容:“请再听这个:铁木耳荒田废地灭衣冠!”
      李光地脸色一沉,正要答话,却见陈梦雷拂袖而起,将银子推还给杨起隆:“人各有志,何必如此相逼,我和光地甘拜下风。”说完拉起李光地来,“唉,扫兴得很,走,光地兄,到小弟房内煮酒清谈吧,小弟做东!”
      二人手拉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把杨起隆撂在那里,十分尴尬。
      康熙急步追了出来,向李光地和陈梦雷叫道:“二位请留步!”
      “啊?什么事?”
      “恕在下愚昧,适才见二位并非回答不出,却像是有难言之隐:可否将谜底见示?”
      “小兄弟,你很机伶。”陈梦雷笑道:“此谜并不难猜,只是此时此地我们又不便作答。他出得很刁钻!”
      “到底是什么呢?”康熙盯住问道。
      “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李光地轻轻说罢,便与陈梦雷携手而去。康熙立在当地,脸色一下子苍白得没了血色。
      这一夜康熙没有睡好。“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这一句孔子语录梦魇似地追逐着他:“自己是满人,当然也在“夷狄”之列。入关以来,从大行皇帝顺治到他,最头疼的就是这件事。汉人中的读书人自以为都是圣人门徒,统御这个庞大的国家又非用他们不可。怀着这样的心思,别说作为汉人的三藩可能造反,即便不反,又该怎样使他们这些读书人心悦诚服地归顺天朝,致天下于盛世,垂勋业于百代呢?”
      康熙辗转反侧,恍恍惚惚直到四更才朦胧入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洗了一把脸,便吩咐魏东亭叫店主人进来算帐。
      来的是一个留着八字胡须的老年人。康熙诧异地望着他问道:“昨晚接客的不是你呀,不是一个年轻人吗?”
      店主人看来比伙计老成得多,也不那么饶舌,见魏东亭给的房钱很丰厚,谢了又谢,说道:“回爷的话,昨晚小的出去拜堂,回来得很迟,就不敢惊动爷。”
      “拜堂?是断弦再续么?”
      店主人知他误会,迟疑了一下才又说道:“不是成亲,是……小的在了钟三郎的教。昨天夜里,坛主放焰口请神,小的也去献了点香火钱。”
      “哦……钟三郎。”康熙竭力追忆着《封神演义》里的人物故事,说道,“没听说过这位神仙呀……”
      “钟三郎大仙是玉皇大帝新封的神仙,专到凡间普救我们这些开店铺、做生意、当长随的……信了他老人家,我们就能大吉大利,平平安安。谁要得罪了他老人家,就要遭到血光之灾……”他小心翼翼他说着,声音都带着颤抖。
      魏东亭在一旁笑着问道:“有什么凭据呢?你不用怕成这样,钟三郎又不是驴,不会有那么长的耳朵!”
      “罪过罪过!您是长随吧,钟三郎连你也管着呢!要说凭据那可多得蝎虎了。前些天,大仙在通州降坛,有的店铺不相信,一夜之间便被大火烧了七家!爷们先歇着,我替爷安排早点去。”说完,给康熙打了个千儿便退了出去。康熙见外头起了风,命魏东亭将一件灰银鼠皮的巴图鲁背心取出来,一边系着套扣,一边说道:“小魏子,我们即刻回京。”
      魏东亭见康熙脸色不好看,答应一声,便备马去了。
      固安城外沙尘滚滚,寒阳昏黄。一湾永定河结着冰花,潜流淙淙。河堤上的垂柳随风摇摆,发出阵阵呼啸声。魏东亭见康熙在马上沉吟不语,似乎心事很重,便打马跟上。笑道:“这条无定河虽然改了名字叫永定河却改不了脾性,别看它此时安静地像个冷姑娘,可要是发作起来,简直是一头野马!”
      康熙没有理会魏东亭的话,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天下英才虽多,却不肯为朕所用,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个钟三郎香堂,唉!”
      “主子别听那姓杨的胡说,‘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不也是圣人的话吗?”
      “嗯,你说的当然对,但是……哎!虎臣,你看那边聚集了那么多人,是干什么的?”
      魏东亭向前看时,见是一队民夫,约有四五百人,刚从城里出来,背着铁锹、簸箕,懒洋洋、慢腾腾地向永定河岸边移动。便回头对康熙说道:“主子,很像是治河的民夫。”
      “不会吧?治河一般在秋汛过后开工,立冬以后便停工了。怎么这固安县这么出奇,这般时分还出河工?走,过去瞧瞧。”魏东亭答应一声,正要过去,见后头一顶蓝呢暖轿顺着河堤抬了过来。前面两面虎头牌,紧跟着十几名衙役扛着水火棍喝道而行,一望便知是四品道台的仪仗。廉熙寻思,这乘轿人必定是个河道,便对魏东亭说道:“小魏子,咱们追上前头那群人去,看个究竟!”
     
     
    第十一章 坑民夫苛政猛于虎 治贪官圣君矫如龙
     
      康熙和魏东亭来到了永定河的大堤上,看见前面聚着一群人。他们策马扬鞭,来到近前看时,原来是大约五百来个民夫,站在冰冻的河堤上。因为天寒深冷,正吵吵嚷嚷地不肯下河。康熙心中一楞,嗯?治河都是在秋汛以后开始,立冬便停工了。这里为什么此时还在挖河呢?他刚要上去讯问,又听一阵喝道之声,回头一看,只见一顶蓝呢暖轿抬了过来。前边两面虎头牌,后面跟着二十几个抗着水火棍的差役,一看便知是个四品道台的仪仗。
      官轿子在河堤上停住,一个官员哈着腰出了轿。只见他头上戴蓝色玻璃顶子,身穿八蟒五爪的官袍,外披一件紫羔的羊皮披风,四十多岁,白胖胖的,显得神容尊贵。那官员下了轿子立在河堤上,见民夫们在河边缩手缩脚,不愿下河,便阴着脸大声问道:“谁是这里的领工头目?”
      一个吏目从人后挤过来,打了个千儿满面堆笑道:“朱观察。小的给您老请安了!”
      “哼!你这滑贼!必定昨夜灌醉了黄汤,拿着朝廷公事糊弄!你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人还不下河!”
      “您老明鉴,并不是小人懒,实在水冷得很,下去不得……”
      “胡说!早秋时,本道便令你们开工。你们推三阻三,说什么一人三分银,工钱不足,不肯好生干。如今涨至五分了,怎么还不肯干?来,拖下去抽二十鞭子!”
      吏目顿时慌了,两腿一软跪了下来,叩头禀道:“井非小人大胆,是杨太爷吩咐过的,辰末上工,未末收工……”朱道台“嗯哼”冷笑一声,说道:“啊,杨么倒是一位爱民如子的清官啊,来了没有?”说着便拿眼四下搜寻,满脸都是找茬儿的神气。
      康熙此时已听出了个八九不离十。河工的工价,朝廷有按地域定的统一的官价,即使在夏日。也不得少于五分。这河道却竟扣了二分工银,误了工,又逼着民夫大冷的天破冰干活。这奴才的心真坏透了。
      这时,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身着绦红截棉衫棉袍,一角掖在腰里,从民夫后面大踏步走了上来,躬身一揖道:“朱大人。卑职杨么在,大人有何吩咐?”
      “哦,是杨县令啊,你怎么这身打扮呢?刚才这个奴才说你故意怠慢河工,实属可恶。这河工一事,朝廷屡有严令,上年遏必隆公爷巡河时,兄弟已受了谴责,足下是知道的。今儿这事你瞧着如何处置呢?”
      杨么是康熙六年十七岁时中的进士,榜下即补了固安县令,第二年恰逢辅臣遏必隆去芜湖筹粮。遏必隆返京时,曾巡视河工。这位朱道台叫朱甫祥,当时还是个知府,奉了吴三桂密札,怠慢河工,被遏必隆当着众官掌了一顿嘴,同时表彰了固安县令杨么办事“肯出实力”。朱甫祥因羞生愤,移恨杨么,一直耿耿于怀。今天,朱甫祥说出这番话来,杨么当然知道,姓朱的是要借端发作自己。他沉吟了一下徐徐说道:”该吏所言并非诬蔑下官,下河和收工的时辰,确是卑职所定。”
      “哦?为甚么呢?”
      “卑职以为,在此天寒地冻之际,驱赶百姓下水治河,实为劳民伤财之举,应请上宪明令,即刻停工。”
      康熙在旁听杨么侃侃而言,不由得暗暗称赞道:嗯,这人有胆。
      可是朱甫祥却怒斥一声:“贵县令太胆大了吧?你可知道这治河的事是朝廷明令!”
      “卑职知道是朝廷明令!”杨么也提高了嗓音,声音中微微颤抖,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着自己激愤的情绪。几百个民夫看着他们越说越僵,都惊呆了。有两个老年人伯惹出麻烦来,连忙上去劝说杨么道:“太爷,不要与道台争了。小人们下水就是……”说着,脱鞋挽裤腿儿往河里下,几十个民工也都脱了鞋,跺跺脚就要下水。推小车卖黄酒的民妇,也忙着点炉子生火,揉面烫酒。站在旁边的康熙看到下水的民夫们大腿上被冰碴于扎了密密麻麻的血口子,有的还在淌着殷红的鲜血,心里陡地一热,正要说话,却听杨么大喝一声:“上来,谁也不要下去!”
      朱甫祥气得脸色煞白,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你……你!你目……无上宪,抗……抗拒皇命……你听……听参吧!”说着拂袖便要上轿,哪晓得被杨么一把扯住,问道:
      “朱甫祥,哪里去?”
      朱甫祥见他竟敢直呼自己姓名,更是怒不可遏,大声咆哮道,“回衙参你!你……你等着吧!”
      杨么并不畏俱。他脸胀得通红,以誓死一拼的气势拉住了朱甫祥:“道台大人,此时日己近午,你锦袍重裘,尚且冻得哈手跺脚,却要百姓破冰下河。那好吧,今日卑职就请大人领略一下这冰河的情趣,然后自当命令百姓下河并回衙听参!”说着,便拉了已经傻了的朱甫祥,一齐走下河堤,踏上冰面。
      朱甫祥一惊之下,急忙夺手挣脱时,却被杨么死死拉住,几乎滑倒。两个师爷见县太爷拉着观察老爷下河,惊呼一声一齐上去拉时,河冰经受不住,“咔”一声裂了开来。冰水顿时没到俩人的大腿根。众民夫见事情越弄越大,“呼”地一声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将他们搀扶上来。康熙看着狼狈不堪的朱甫祥,忍不住大声唱彩道:“好,干得好!”
      朱甫祥上了岸,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冻的,面孔白中透青,上下牙直打架。他抬眼看见一个布衣青巾的年轻人,站在一旁,不但不拉不劝,反而鼓掌叫好。顿时勃然大怒,将手一指大喝道:“来人,把这个没调教的王八羔子给我拿下!”
      几个衙役听到朱甫祥的命令,便提着绳子,向康熙猛扑过来。
      康熙皇帝自幼在深宫里长大,何等娇宠,何等显尊。当年鳌拜虽然曾在御座前对他挥臂扬拳,但也不敢如此放肆地对他怒斥喝骂。朱甫祥的话刚一出口,康熙就觉得一股怒火,直窜顶门。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带什么“天子宝剑”。他瞪一眼立在一旁的魏东亭,扬起巴掌“啪”的就是一记耳光:“主辱臣死,你懂吗?难道要朕亲自动手?”
      魏东亭也是一阵不可遏制的怒火。但康熙不说话,他又不敢冒然行动。却不妨康熙在激怒之下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一掌把他打醒了。只见他一个虎步窜上,劈手夺过来衙役手中的绳子,像软鞭一样舞得风响。前边两个衙役脸上早着了一下,“妈哎”一声,捂着眼滚到了一旁。当中一个被魏东亭迎面一脚踢在心口上,“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朱甫祥见势不妙,掉头便向乱哄哄的人堆里钻,早被魏东亭一把揪了回来,当胸提起,抡起胳膊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朱甫祥一边挨着打一边口中呜呜呀呀口齿不清地叫道:“好,好!你把爷打得好!”
      魏东亭生怕他再骂出更难听的话,接连不断地猛抽他的耳光。
      杨么被这突如其来情景惊呆了,待惊醒过来,才急忙上前。可是,康熙仍不解恨,跺着脚叫道:“小魏子,除了打嘴巴,你就再没有别的本事了吗?”
      这对魏东亭倒是最省事的。他顺手将朱甫祥向前一送,跟着又来了一个连环脚,正踢在他的当胸。朱甫祥连哼也没有哼一声就倒了下去。口中淌出殷红的血来。
      眼见得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一出手就当场打死了朝廷命官,衙役们惊呆了,杨么惊呆了,几百个民夫也都惊呆了。他们木雕似地站在那里,望着河堤上被气得脸色发白的康熙。
      “这……这咋办呢?他……”杨么惊醒过来,围着朱甫祥干转,又蹲下身子,抖着手去摸脉膊,试鼻息,翻眼皮,看瞳仁,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民夫们先是一阵骚动,接着便发狂般乱嚷起来:
      “杀人的主儿,你们可不要走啊!”
      旁边几个妇女更尖着嗓子嚎叫着:“你们闯了这个大祸,可叫我们百姓怎么过呀!”乱嚷声中,几十个精壮民夫握着扁担,早已将康熙前后去路截住。人墙愈围愈近,逼了上来。魏东亭见群情激愤,难以遏止,后跃一步挡在康熙身前,横剑在手,大喝一声:“有话讲话谁敢上来就宰了他!”
      可是几百个人吼的、喊的、骂的、吵的、说的、闹的乱成了一锅粥,哪能听得清楚啊!康熙“为民除害”的快感被这潮涌一样的吼声扫得干干净净。他心里明包,人们并不是恨他,而是怕连累了这个年轻县令。但无论他怎样挥手、怎样喊叫,“安静”,却谁也不肯听。涌动的人流举着镐、杆前推后拥,把他和魏东亭围在核心。他真有点害怕了。正在这时,北边一片黄尘飞扬,一队绿营骑兵扬刀挺戈疾驰而来。几个老年人念着佛号喊道:“阿弥佗佛,好了,好了。官军来了!”
      吵吵嚷嚷的人群忽然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围在康熙身边的民夫默默地让开了一个甬道。
      领队的是驻守固安县的一位游击。他带了八名亲兵,按着腰刀从沉寂的人道中穿过,俯身验看横卧在地上的朱道台。两个师爷走上前来,口说手比,诉说“强盗”毒打观察大人的经过。另外一些人把朱甫祥抬了下去。八个亲兵不待吩咐,早过来横刀看住了康熙和魏东亭。
      魏东亭冷眼旁观着围上来的绿营兵,一字一迸地说道:“上官游击,你这是来拿我么?”
      园为人静,这句话说得又清又亮,上官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上官游击惊得浑身一抖,刀向脚下一抛,便打了一个千儿:“啊,魏军门!军门怎么没有回北京?朱道台府里的人报信儿,说是强盗打了道台,聚众谋反,卑职才……”
      “甭说这些个没用的话。把这里的事料理清楚,会同固安县写了扎子申报吏部,除了名完事儿!”因为未得康熙允准,他始终不敢公然暴露自己身后皇上的身份。
      可是,康熙却没有理会上官游击,从河堤上从容踱下,拍了拍杨么的肩头道:“当年保和殿殿试,你是最年轻的一个,好像中的是二甲十四名,对吧?才过二年,便不认得朕躬了?”
      “朕躬?”这两个字似有千斤力量,压得这位年轻县令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的脸色变得纸一样苍白。上官游击也像傻了一样,张大着嘴合不拢来。好半天,杨么才颤声问道:“您是万岁爷?”
      “是朕微行至此,姓朱的奴才对朕太无礼了,朕才命令侍卫施刑的。”
      杨么陛辞已有三年了。三年前二百名外放进士同跪丹墀聆听“圣训”,他哪里敢台头望一眼龙颜?此刻,又怎么能认得出来呢?迟疑很久,他竞出口问道:“请恕大胆,不知有无凭据?”
      “哈哈,朕早看出你胆大如斗!好吧,朕不怪你,这也是应该问清楚的事。”康熙说着从怀中取出核桃大的一方玉玺交给杨么。
      杨么捧在手上细细审看,只见,上边一盘金龙作印钮,底下的篆文是“体元主人”四个字。啊,确实是康熙随身携带着的御宝!杨么此时再无猜疑,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双手高擎玉玺,声泪俱下,高声山呼:“我主万寿无疆!”上官游击,众亲兵和民夫们也黑鸦鸦地跪了一片,高呼“万岁,万万岁!”
      “尔等皆朕的良善子民。哼,天气如此严寒,朱甫祥还硬逼着民夫下河治水,直隶巡抚固何不据实参奏?都起来吧!杨么,朕命你去任保定府尹。这里的事,暂由上官委人处理善后。”
      忽然,有个老年人走上前来跪下求道:“万岁爷,既然知道我们固安县令是个好官,就该留下他来养护一方百姓。万岁明察,我们碰到这样的好官很不容易呀!”
      “这是升迁他嘛!朕再派一个好官来固安,如何?”
      这一声问得人们面面相觑。那个卖酒的中年妇女,便趁机斟了满满一碗黄酒,用双手捧给康熙,说道:“大冷的天儿,请万岁爷用一碗酒暖和暖和身子!”廉熙毫不迟疑,端起来一饮而尽,高声赞道:“好酒!”
      “万岁爷说酒好,是咱们固安人的体面!万岁爷方才说要再委一个好官来固安,这倒也好,不过显得太费事了。何不委那个好官到保定去,留下杨太爷在我们这儿。升官不升官,那还不是万岁爷一句话?”
      “好,好!你抵得上一个御史!”朕就依了!杨么食五品俸,加道台衔,仍留任固安,怎么样?朕白吃你一碗酒,总要给你个恩典嘛!”
      河滩上顿时欢声雷动,齐声高叫:“万岁圣明!”
      原定回京的日期只好再推迟一天。当晚,康熙便宿在固安县衙杨么的书房里。虽然处置了朱甫祥,百姓称颂拥戴,可是他的心情却有些烦躁不安,在书房里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来,要了茶来,却又不吃;从书架上抽出书来,翻了几页,又放下。忽然,他对魏东亭招手说道:“东亭,你到灯跟前来。”魏东亭虽有些莫名七妙,还是顺从地走了过来。
      康熙端详着魏东亭的脸颊叹道,“唉,朕一向以仁待下,却不想今日一怒之下,会失手打了你!”
      魏东亭猛然感到一股既酸又热的激情从丹田升起,再也按捺不住。他涨红着脸,跪下说道:“主子无端受辱,是奴才的过失!”
      “你要是心里觉得委屈,就在这儿哭一场吧!”
      “不……!奴才怎么会觉得委屈?那姓朱的秽言辱主,冒犯天威,奴才身为护驾侍卫,敢说无罪?”说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朕错怪了你。你是怕那几个狂奴伤了朕才不肯轻易出手的。看,你眼泪都出来了,还说不委屈?”
      “奴才真的不觉委屈!”魏东亭连连叩头,哽咽着说道,“奴才受主子厚恩,心中感激万端。自思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
      “你说的是实话。”康熙挽着魏东亭道,“不过朕确有委屈你的地方——难道你不觉得朕这些日子待你薄了一点?”
      魏东亭弄不清这话的意思,惊得浑身一颤,忙道:“奴才不曾想过这事,主子并不曾薄待奴才。”
      “啊,你是干练了还是学滑了呢?这几个月朕是有意碰你的!”
      “奴才岂敢欺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慢说主子并无疏远奴才之处,即或有,奴才亦当反躬自咎,将功补过,岂能生了怨上之心?”
      “嗯,你这样很好,但你终究不知朕的深意——你与索额图、明珠不同。索老三是皇亲,有时胡来,只要不妨大局,朕不能不给他留点面于;明珠呢,有才干,却不过是一个同进士的底子。有什么可羡慕的?朕对他们,远不如对你器重。你几次请旨要弃武学文,朕都没有答应,不是时候嘛!眼下,四方不靖,国步维艰,朕的身边离不开你,你要吃得起这个——
      魏东亭正在沉思默想,忽听杨么在门外通报说:“启奏万岁,乾清宫侍卫穆子煦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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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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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7 15:46:3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会文友帝师展风采 斗虎将道姑暗用心
     
      穆子煦呈送来的是索额图和熊赐履的联名奏折,除了报告朝廷近况之外,还附上了伍次友从安徽寄来的亲笔书信。康熙十分兴奋,急忙拆开来看时,还是自己熟悉的笔迹,看着这端正、秀丽的一丝不苟的钟王小楷,伍次友那家学渊博的才情,忠厚严谨的风骨,跃然纸上,使康熙不由得一阵激动。
      在这封信中,伍次有先生报告了自己游学山东,安徽等处的见闻,对百姓归心,士子向化,充满了乐观。信中提到了最近出现的邪教钟三郎,妖言惑众,图谋不轨,请圣上严加防范,以期一鼓荡平。但在未查清其根底之前,应镇之一静,以免打草惊蛇。信的最后写道:臣以为眼下四方不靖,当以安内为要。
      东南波兴,天下板荡,西北边患,难以骤平,故不能安民,不可言撤藩;不能聚财,不可言兵事,望陛下慎思。臣久违圣颜,念念不忘,对此孤灯昏焰,草章远呈,能不潜然涕下。盼陛下珍重圣体,以符万民之望。”
      读着读着,康熙的眼泪不觉流了下来。先生身在山林,却时刻不忘社稷。忧君忧民之拳拳赤诚渗透在字里行间。谁说汉人不肯为天朝所用呢?伍先生这位汉人学士中的佼佼者,比皇亲贵戚,不是更为忠贞吗?有这样的人做自己的良师挚友,何患天下不宁,国运不盛呢?此刻,康熙在兴奋激动之余,却又不能不为伍次友担心。看看信未的日期,这封信发出已是两个月了。先生如今又在那里?他会不会遇到什么凶险、危难呢?这些日子,在沙河堡遇上的那位小道李雨良,身怀绝技,妒恶如仇,却又行踪飘忽,来去匆匆。他究竟是男,是女?他要去寻访伍先生又为的是什么?他如真是敬仰伍先生,要能与先生结伴而行,也可成为先生的贴身护卫。可是,他能找到伍先生吗?
      康熙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正在向伍次友逼近,而能救他脱险的恰恰就是那位女扮男装的小道土李雨良。
      这个李雨良祖籍陕西镇原县,原名叫做李云娘,是个既无兄弟又无姐妹的独生女儿。她家世代务农,过着清贫的日子。那一年天灾降临,瘟疫流传。一夜之间,母亲,姑姑相继去世。老父在万般无奈之下,以三两银子的身价,把年方九岁的云娘卖给了当地乡绅汪老太爷家为奴,被派在汪老太爷那年轻的姨太大房里做粗使丫头。这老太爷有两个儿子,大少爷汪士贵,常年在外做生意;二少爷汪士荣,便是咱们前面提到过的那位傅宏烈的把兄弟,吴三桂的手下谋士。汪士荣这个人长相俊美,机智过人,不仅能言善辩,口舌生花,而且心地恶毒,刁钻狠辣,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这一年,汪士荣被平西王吴三桂看中,选派做了贵州茶马道台,衣锦荣归,回乡祭祖。他回来后没多少天,就趁父亲病死,哥哥外出的机会。勾搭上了父亲的姨太太蔡氏,又捎带了自己的亲嫂子刘氏。也是该着云娘倒霉,这天早上,她去给姨太太打扫房间,正好碰上l那婆媳、叔嫂三个人的丑事,被汪土荣劈头一个耳光打了出去。
      心怀叵测的汪士荣,怕家丑外扬,便指示家丁,在一个月黑风高。雷霆暴雨的夜里,把李云娘绑起来,吊在后山的松林里,要借云娘之身杀人灭口。李云娘手脚被绑死了,嘴被堵上了。雷鸣电闪,暴雨倾盆,山风凛冽,虎啸狼嚎。这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没有恐惧,没有眼泪,两只明亮的大眼,穿过电光雨幕,怒视着山下的汪家宅院。
      就在这时,两个冒雨夜行的出家人救了她。这两个人,一位是后来名震京师的御医胡宫山,另一位,就是他的师父,终南山黄鹤观的清虚道长。当天夜里,汪家起了场大火。僻僻啪啪地一直烧到天明,连那么大的雨都没能浇灭。汪士荣在大火中侥幸逃命。他没了牵挂,更加死心踏地地为吴三桂效命,而李云娘也从此成了清虚道长的女弟子,胡宫山的小师妹。她怀着报仇雪恨的大志刻苦练武,很受师父的喜爱。清虚道长把自己的全身本领无一保留地都教给了这位女弟子。几年之后女侠道士李云娘的名字,便在江湖上传开了。
      后来,胡宫山因翠姑的猝死而飘然回到终难山时,清虚道长已经仙逝了。当李云娘听师兄讲了京城里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之后,既为国家出了康熙这样的一代英主而高兴,又为师兄不能救出翠姑而气愤,尤其是听跟师兄一块出走的郝老四讲到,明珠怎样使用狡计,既打扮了自己,又拆散了伍次友和苏麻喇姑的姻缘,云娘更是气愤不过。出于女子的善良和同情。她决心下山走上一趟,找到伍次友,并且把他迭回京师,非要伍次友和苏麻喇姑破镜重圆不可。当时胡宫山劝她:
      “师妹,你自幼上山,偶尔一涉江湖,哪里知道人间那复杂的人情纠葛?这事儿,你管不了,也不该管!”
      可是,云娘生就的刚烈性子,见不得一点不平之事,师兄的话她怎么能听得进去呢:“师兄,不是我有意顶撞你,你如果还有男子汉的血性,就不该把翠姑让给明珠那小子。据你说,伍先生是个有道的君子,苏麻喇姑又是个宁愿出家也不肯背叛伍先生的有见识的女人,为什么我不该去帮他们一把呢?我这次下山,不但要成全伍先生之事,斗一斗那位明珠大人,还要给吴三桂那帮人添点麻烦。要是能找到汪士荣那小子,我还要报仇呢!”
      就这样,云娘换了男装,化名李雨良。她辞别了师兄,提剑下了终南山。她一方面四处打听伍次友的下落,同时,只要遇上对康熙不利的事。不管是三藩的人,或是什么朱三太子的人,都一概不饶过。为了弄清伍次友的下落,从陕西到京师,又从京师赶到沙河堡,终于亲眼见了康熙,也见到了苏麻喇姑。康熙的勤政爱民,苏麻喇姑的纯真善良,使李云娘十分敬佩,于是便在他们君臣危难之中,拔剑相助,杀了朱三太子派来的刺客。也更加急迫地要去寻找那位未曾见面的伍次友。
      可是,当李云娘乔装成书生赶到安徽的时候,却发现,有一帮形迹可疑的人,也在打听伍次友的行踪。这个情况,引起了李云娘的警觉,便不动声色地跟着那伙人,住进了安庆府的迎风阁老店。
      伍次友是个生性疏放,懒于应酬,苦干拘束的人。自从半年以前,与明珠在黄河岸边分手之后,他在山东、安徽到处讲学,到处受到地方官吏的殷勤照应。一来,他那皇帝老师的身份,官员们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二来,他令尊伍雅逊乃先明大儒,无人不敬。所以,伍次友每到一处讲学,都成为轰动一时的大事。他不愿看官吏们那阿谀奉承的嘴脸,更不愿在儒生士子中处于特殊的地位。所以在凤阳淮阴书院讲了一个多月的学后,便突然不告而辞,只身乘船,悄悄来到了皖南重镇安庆府。他哪里知道,不光朝廷在注视着他的动向,远在五华山的吴三桂,也派了自己文武全才的得力护卫皇甫保柱一路跟踪了下来呢。
      这一天,天气骤然变冷,伍次友一大早起来,便觉得奇寒难当,看看窗纸明亮,还以为自己睡过了头。哪知道刚刚推开窗户,便有一股寒风卷着雪团扑面袭来,灌了他一脖子白雪。他不禁又惊又喜,忙从包裹中取出康熙赐给他的那件狐裘披上,兴冲冲走下楼来,向店主人说道:“今日这场好雪怕是今春最后一次了。我愿多出钱包下西阁房!那里临河景致好,可以独酌观雪。”“啊,对不起。爷迟了一步,西阁房已上了客人,不过爷也别懊恼,上头总共才七八位客人,又都是文人,正在吟侍说话儿,小的不再接客人就是了。西阁那么大,各人玩各人的,两不相干。伍次友无奈,只好如此。待他登上西阁楼,果然见上边已有了八个人,却分为三起。靠东南一桌,有两位年约四十岁上下的人,者穿着灰布棉袍坐在上首。几个年轻一点的,坐在他们的下边,靠在窗前把着酒杯沉吟,像是在分韵做诗,东窗下坐着一个中年人,开了一扇窗户,半身倚在窗台上看雪景。西墙下一张桌旁坐着一个少年,至多不过二十岁上下,只穿一件蓝府绸夹袍,罩一件雨过天青套扣背心。黑缎瓜皮帽后一条辫子长长垂下,几乎拖到地面。腰间悬着一柄长剑,正左一杯右一杯地独酌独饮。这少年见伍次友登楼上来,含笑点头欠身道:“这位兄台,那边几位正在吟诗,何妨这边同坐?”
      伍次友举手一拱说道:“多谢,这边只怕冷一点。敢问贵姓、台甫?”
      “先生披着狐裘还说冷,那我该冻僵了!不才姓李,叫雨良,您呢?”
      “久仰!不才姓伍叫次友。”赏雪的中年人听到“伍次友”三个字,迅疾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便又坐回到桌边,旁若无人地吃酒,两眼却不停地向这边瞟。李雨良的目光也霍地一跳,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伍次友一番。正待问话时,伍次友却大声传呼酒保:“取一坛老绍酒,再要四盘下酒菜,精致一点的。”
      “啊?伍先生一下子就要了这么多酒,海量惊人哪!”
      “哎,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既与你同座,理当共饮。难道你的酒就不肯赐我一杯。”雨良一笑,起身满斟一大杯递过来。伍次友笑着一饮而尽,“好,雨良老弟也是个爽快旷达之人,只管放怀吃吧。如醉了,就不必回去,今晚和我一同宿在这迎风阁店里。咱们抵足而眠彻夜清谈,如何?”雨良脸颊飞上一片红云,镇定了一下,笑道:“这倒不消费心,我本来就住在这店里面呢?”此时楼外的雪下得越发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是河里的水显得分外清澈,向东南缓缓流去。阁外的墙头上露出一枝红梅,在这风雪中显得更加娇艳。李雨良见伍次友看得发呆,便笑道:“伍先生,这么好的景致,何不也吟上一首?“嘘,那边立着诗坛呢!眼见就要开坛了。我们且听听他们的,赏雪吟诗,不也很好吗?”
      李雨良转脸望去,见一位凭窗而立的先生手拈着胡须,摆头吟诵:
      淡妆轻素鹤林红,移入颓垣白头翁。
      应笑西园旧桃李,强匀颜色待春风。
      吟声刚落,对面那位四十来岁的人呵呵笑道:“好一个‘强匀颜色待春风’!黄太冲火性未除,要羞得桃李不敢开花么,”
      听见“黄太冲”三字,伍次友眼睛一亮,想不到竟在此遇到名倾天下的“浙东三黄”之首黄宗羲!李雨良一边替伍次友斟酒,一边悄声笑问:“这糟老头子吟的什么?我竟连一个‘雪’字也没听见。”伍次友笑着说:“喏,说的是那株红梅!别打岔,咱们且往下听。”
      却不料,那边的黄宗羲正在兴头上,被伍次友和李雨良的说话声打断,很是不快,便带着找碴儿的口气向这边喊道:
      “喂,这位仁兄既然懂得诗韵,就请移樽赐教,却为何窃窃私语,评头论足。难道是笑在下诗韵欠佳吗!”
      这话问得突然,而且带着十足的傲气。李雨良刚要发作,却见伍次友笑吟吟地站起身来,端着满满的一杯酒,走上前去:“敢问,阁下就是名震山林的太冲先生吗?不才伍次友,适才和这位小兄弟吃酒闲谈,无意之中,扰了黄先生的雅兴,实在惭愧得很,这厢赔礼了!”
      “伍次友”这三个字一出口,座上众人推席而起,纷纷上来见礼。就见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来,深深一躬说道:“在下李光地,乃令尊伍老先生在福建收的学生。久闻世兄高才,不期在此相遇。请受小弟一拜!”
      伍次友连称不敢,一边还礼,一边问道:“哎呀呀,不知是光地兄,恕我无礼。请问家父现在何处,身体可好?”
      “老师自前年去福建游学,此时尚在那里。老人家身体很好,小弟拜辞了老师,入京会试,临行前,老师谆谆嘱咐,如见到世兄时,转告他的意思,让世兄好自为之,不必以家事为念。”说完便将座中众人一一向伍次友做了介绍。原来,在座的都是名震遐尔的学者名流。这里还有和当时诗坛之中井称“南施北宋”的南施。
      李光地笑着对伍次友说:“小弟路过安庆,恰逢黄先生四十寿辰,文坛诸友相约在这里为黄先生诗酒祝寿,世兄这一来,更为诗会增色了。”
      伍次友早就知道,黄宗羲身为三黄之首,为人外谦而内骄,才大如海而性情怪癖。从刚才他那诗中的“强匀颜色待春风”的句子,便可看出他孤芳自赏嘲笑天下文人求取功名的意思。心想,要笼络在座的诗人,必须先从黄宗羲下手。便走上来,深施一礼说道:“不知太冲先生寿诞之喜,适才多有冒犯,尚请宽恕。”
      黄宗羲也笑着还礼:“不敢,不敢,不知足下乃伍老相国的公子,刚才实是无礼。今日在下贱辰,有帝师大驾光临,深感荣幸,哈哈……”
      “黄兄过奖了。兄弟有幸为黄兄祝寿,无礼可献,愿借文房四宝,为兄题字,以表庆贺之意。”
      说着,走到几案旁边,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写下一幅包山叠翠诗。众人见了,无不称赞,黄宗羲也十分高兴,伍次友身为帝师而弃官归隐,本来就合他的脾性,又见他如此谦恭待人,更是敬佩,便邀伍次友一同坐了:“承蒙先生挥毫赐墨,黄某无物回敬,薄酒一杯,权为先生洗尘。”伍次友接过来,一饮而尽。
      李雨良心中一阵暗笑,这个黄老头子,刚才还盛气凌人地叱责我们,转眼之间却称伍次友为先生了,看来,这位伍先生不愧为皇上的老师,肚子里的学问还真不少呢。她转眼一看,东窗坐着的那个中年人,也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伍次友,心头一震,便走上前去说道:“这位仁兄,独坐自饮,看来不是他们一路的,倒像是位练武之人,小弟这厢有礼了。”说着就是一躬。
      那个中年人被他忽然一问,有些尴尬,回过神来笑道:“小兄弟,你好眼力!”忙用手搀扶,两人却感到对方内功精深,不由得暗自心凉!。
     
     
    第十三章 痴书生磊落识云娘 灵青猴至诚拜师尊
     
      在伍次友和黄宗羲他们的诗会上,李雨良突然发现坐在东面窗下的那个中年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伍次友,便连忙过去见礼答话,二人一揖一让之间,各自用了内力,中年人心中猛然一惊;李雨良呢,却暗自好笑,自报姓名说:“小弟李雨良生性顽皮,爱干些让别人不痛快的事。皇甫将军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今日又在这里坐这冷板凳,可真不容易啊!”
      一语道破天机,皇甫保柱也不再隐讳,冷冷一笑反唇相讥:“蒙您夸奖,实在惭愧,如果在下猜的不错的话,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云娘道长,也来这里,为皇上的老师大费心机,倒让人不得其解了。”
      “好,痛快,来,贫道敬将军一杯,祝您马到成功。”
      “不敢,咱们同饮一杯,各为其主吧。”
      送走了黄宗羲等人,伍次友立在岸上,远眺孤帆碧波,茫茫雪景,心中不由得一阵感慨。和他同来送客的李雨良却突然笑着说:
      “伍先生,刚才您挥毫泼墨,联句吟诗,那样地豪情满怀,怎么,现在却又闷不作声了呢?”
      “唉!小兄弟,你不知道啊,我本来要回扬州拜候家父的,刚才见了那位师弟,才知道家父已经去了福建。我在想,人间聚散,竟如此出乎意料,倒不知该在哪里去了。”
      “唉,那有什么,令尊不在府里,您就在外边转悠着玩呗。我也是来安庆投亲不遇的,如果先生不嫌弃,咱们一同结伴游玩可好。”
      “哦!你也有此雅兴。好好好,小兄弟,说吧,你想上哪玩呀!”
      “哼,我说出来呀,准对您的心意。这里离衮州府不算太远,我们一同去孔圣人家参拜一番,然后再一同进京如何?”
      “好哇!小兄弟,你是不是想为朝廷做点事?我在京城倒有几位朋友,把你推荐给他们,凭你这聪明伶俐劲儿,要不了几年也就出息了。”
      “我才不去呢,先生您是皇帝的老师,为什么不留在京城当官呢?你要是当了大官,我给您做个亲随,你要吗?”
      “哈哈……,我要是不当官,你就不跟着我了?”伍次友觉得,这个小兄弟,稚气未泯,天真顽皮,倒真地有点喜欢上她了。
      “嗯!只要先生不撵我走,你上哪儿我跟您上哪儿。可是先生,你为什么不留在京里做官,却跑出来游山玩水呢?”
      听李雨良越问越带孩子气,伍次友更是忍俊不禁:“哈哈,你不懂,这叫人各有志。”
      “哼,才不是呢?我看哪,您准是为了婚姻大事不顺心,才跑出来的。”
      “嗯?你怎么知道?”
      “看出来的呗。你不住京城,又不想回扬州准是没有夫人,要不……”
      “响!一派孩子气!”伍次友打断了李雨良的话,“算了,不谈这个了。咱们到城里走走吧。可是,我把话说在前头,我生性狂放,一向不喜欢那么多礼节。你我既然同行做伴,我不敢自居为师,更不敢把您作为随从,咱们就以兄弟相称吧。”
      这可正对李雨良的心思。半天的接触,她的心中似乎多了一点什么,听伍次友说得豁达,便高兴地答道:“好好好,小弟遵命,伍大哥,请吧!”
      “哈哈……,有你这顽皮的小兄弟做伴,我似乎也要年轻了。走!”伍次友说着就要去拉李雨良。雨良却嘻笑了一下,跳跳蹦蹦地跑到前边去了。
      俩人逛了庙会,伍次友又在街上买了两瓶酒,准备回店消夜长饮。正走之间,忽听得一阵人声喧嚷,夹杂着喊打声和小孩子的哭骂声。
      伍次友回转身看时,只见一个十三四岁蓬头垢面的毛头小子从人堆里挤出来。双手捧着一张葱油饼狠撕猛咬。后边一个像擀面杖似的瘦长个子挥着一根通火棍喝骂着追赶……
      伍次友诧异不解,便问店铺的伙计。伙计说:“唉!这孩子,他爹叫这家铺子的掌柜郑春明逼债逼死了。又把他娘卖到广东。如今郑老板的兄弟郑春友,当了西选官,放了个衮州知府。郑老板又成了钟三郎会上的大香头,势力越发大得吓人。偏这孩子也是个犟脾气,隔不了几天就要到他铺子门上闹腾一番。唉,他要是不肯远走高飞,早晚也得死在郑老板店门前……”
      伍次友正听得发怔,一回头不见了李雨良,折转身一看,雨良已挤进了人群,挡住了那个擀面杖。他怕雨良人小力单吃了亏,顾不得和伙计说话,一手握一瓶酒,便匆匆挤进人群。
      李雨良一边弯腰拽起那个毛头小子,一边转脸对“擀面杖”说道:“他是个孩子,你,你怎么下手死打,出了人命怎么办?”街上的人们原来只站成一圈,远远地看打架,此时见有人出来抱不平,围上来的更多了。伍次友好容易才挤到眼前,把孩子拉到自己眼前,笑着劝那“擀面杖”:“他能吃你多少东西,就打得这样?杀人不过头落地,也不能太过份嘛!”正说话间,不防怀中那小子,身子一溜滑了出去,一纵身用头猛抵在“擀面杖”肚皮上,竟把他撞了个仰面朝天。毛头小子嘴里嚼着油饼“呸”的一口又唾了“擀面杖”一身,口中骂道:“你小爷青猴儿是打不死的,青猴儿活着一天,你老郑就甭想在这里安生了!”
      “擀面杖”大怒,一翻身起来,举起那根通火棍便往青猴儿身上砸去,青猴儿大叫一声,一个嘴啃泥趴在地下,起来时满脸是血却跳着脚大哭大骂。“黄老四,你小子打吧。打不死我就是你的爷,打死了,我是你掌柜郑春明的爷。”他脏的、粗的、荤的、素的一齐往外端,引得周围的人一阵阵哄笑。
      “擀面杖”冷笑一声拾着铁棍又打了过来,却被李雨良一把拉住:“住手,你不能再打了!”
      “凭什么不能?打死这个顽皮畜牲,只当打死一条狗!”说着便抽火棍,哪知道挣了两挣,铁火棍像在雨良手里生了根一样,再也拽不动,登时脸涨得通红。
      李雨良冷冷他说:“我说你不能打,你就不能打!我就不信他连狗都不如。你能有多贵重,你不就是个下三赖的跑堂伙计吗?”说着顺手一送,黄老四踉踉跄跄退了五六步才站稳。
      “嗬!安庆府今儿出了怪事!”随着这喊声,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带着四个伙计闯了进来,觑眼儿瞧着雨良骂黄老四道:“你真是吃才吗?这么个小孩子都对付不了——来!把青猴子绑在店后,晚间回禀了郑香主,再作发落!”
      雨良上前一步,冷笑着说:“看来这安庆府也是你家开的店了?”说着便要动手。
      伍次友不想惹事,在后边拉了一把雨良说:“唉,兄弟,何必呢!”说着便问黄老四:“这孩子吃了你的饼,钱我来付,该多少?”
      黄老四原来倒是怯了。现在来了帮手,又硬气起来,眼瞧着李雨良梗着脖子道:“一天一张饼,三年——十两!”
      青猴儿大吼一声“你胡说!”双脚一蹦又要窜出去,却被雨良一把按住了。
      伍次友眼见这群人一心生事,怕雨良和青猴儿吃了大亏,从腰里取出两块五两的银子朝地下一丢,一手扯了青猴儿一手扯了李雨良道:“十两就十两。走,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去。”
      李雨良沉吟一下,看着伍次友笑道:“好好好,听大哥的,犯不着与他们生气,咱们走吧!”
      第二日清晨天刚放亮,伍次友便起身踱到雨良房中来,见外间青猴儿睡得沉沉的,便隔帘叫雨良“起来吧,我们今日该上路了。”叫了两声,不见雨良答应,正要出去,却见雨良从外头进来,笑道:“上路?到哪儿去?”伍次友道:“衮州府嘛,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
      “大哥,再耽误一天吧,小弟昨天不防叫人家扫了一棍子,今天我的胳膊疼得很,要瞧瞧郎中。”伍次友心实,没看出是雨良在捣鬼。心中暗想:“哟,昨天,我怎么没看见兄弟吃亏了呢?啊,我就粗通医道。你们俩在店里歇着,我去给你抓药,不用一个时辰就回来了。”李雨良用手抚着右臂,显得有些痛不可忍,吸着冷气道,“那就偏劳大哥了。”
      伍次友刚出店门,雨良便推青猴儿:“起来!快!”
      青猴儿揉着眼坐起身来。迷迷糊糊说道:“天还早呢!”“没出息的野猴子!昨天的打白挨了?跟我走!”青猴儿一骨碌爬起来,穿上伍次友给他新置的衣裳,用胳膊肘将裤子向上一提,抹了一把脸道:“对!还闹他们去!”说着,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店门。
      昨天,在街上毒打青猴子的那个黄老四,是郑老板手下的一个跑堂伙计。原来,前几天,这里的钟三郎教在山陕会馆前面举行为期三天的庙会,他们这个饭馆在庙会上搭了临时的饭棚。今天,会期已完,正在拆棚。几个伙计已经分头向城里运送东西,只有黄老四一个人在支应着门市。他忽然看见两位客人一前一后来到店门前,连忙笑着让客:“哎!二位客爷来了。好好好,里面——”那个“请”字还没有出口,他就愣在那里了,原来。这两位客人,一个是老冤家青猴子,一个是昨天打抱不平的年轻后生。可是,昨天是仇家,今天是主顾,他又不敢不招待,哼啼了几声,接着说:“请,请,里面有请。二位想吃点什么,”
      “哼,这个破地方烂铺子能有什么好的!”李雨良跷起二郎腿大咧咧坐下,“先马马虎虎来几个下酒菜吧——凤凰扑窝、宫爆鹿肚,银耳燕尾、菊花兔丝、龙虎斗、糟鹅掌,外加一个鸡舌羹。要快一点。”
      黄老四听得傻眼了,论说这些菜,要在城里店里,也还能做得来。可这是庙会上的分号,又是赶上拆棚,怎么做得出来呢?明知这二位今天是来找碴儿的,也不能发作,只好陪笑说道:
      “客官来的不巧,这些菜的料刚刚运回城里去了。实在对不起得很。请包涵一二。”
      “啊,既然如此,那就将就点吧,来一屉松针小笼包子,两只烧鸡!”
      这就好办了。黄老四答应一声“是”转眼之间就端了上来。刚要退下,却听雨良叫道:“回来!你瞧瞧,包子冷得像冰块一样,鸡也是凉的,这是叫人吃的,”说着拿筷子将盘子敲得山响,招惹得那边儿几个顾客都朝这边望。
      黄老四用手摸摸,包子并不凉,烧鸡也在微冒热气。他情知二人在消遣自己,但店中伙计去送料都没回来,分店掌柜的也不在,昨日又领教了雨良的力气,不敢在此时发作。按捺着性子陪笑道:“客官既嫌凉,现成的水饺下一盘来,再加两只刚出笼的清蒸鸭,价钱虽然略微便宜,都是热腾腾的。换上这两样好吗?”“好,就这样吧!”黄老四一溜小跑整治齐楚,用一只条盘端着送了过来。
      说是“急着有事”,待到饭上来。李雨良却又不着急了。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和青猴儿有一搭没一搭他说话,一会儿要汤下饭,一会儿要醋、要姜,不时地还要热毛巾揩抹脸。这样咸了,那样淡了。又说饺子馅儿里有骨头嗝了牙——夹七夹八说些风凉话把个黄老四气得七窍生烟。眼见着进城的伙计和分店掌柜的都回来了,便悄悄进去商议着要治这两个刁客。
      一时吃完了饭,李雨良笑着起身伸了个懒腰问青猴儿:“猴儿,吃饱了吗?”“饱了。”“那好,走!”
      黄老四见二人起身便走,连个招呼也不打,抢先一步绕到门口,双手一拦说道:“哎……哎!钱呢?不会帐了?”
      “会什么帐?我们爷们吃了你什么啦?”
      “清蒸鸭子,还有水饺!”
      “嘿嘿,怪了,那是我们用烧鸡和松针包子换的!这两样比那两样便宜,我门不找你清帐,为什么反向我们要。”
      “那松针包子和烧鸡钱呢?”
      “咱们没吃这两样呀,掏什么钱呢?”青猴儿也做了个怪相,冲着黄老四骂道:“瘦黄狗!爷没吃你的烧鸡包子,你要的什么钱?”
      黄老四歪着脖子想了半晌,竟找不出话来说清楚这件事。他恼羞成怒:“好哇,饿不死的野猴儿,今儿上门作践爷来了!”一语未终,只听“啪”地一声,黄老四脸上早着了一掌,打得他就地旋了个磨圈儿。刚立定身子,这边脸上又被打着一掌,一颗大牙早被打落,鲜血顺着嘴角淌了出来。黄老四杀猪般嚎叫一声:“都出来!堵了门,不要放走了这两个贼!”
      后面的伙计们听到这声咋唬,有的提着火剪、有的挥着烧火棍,有的夹着铁锨一窝蜂吆喝着赶出来,足有二十几个人。里间几个吃客瞧风头不对,吓得饭也不吃就往外挤。一时间大呼小叫砰砰啪啪闹得天翻地覆,店门外早聚了上百看热闹的人。
      雨良见客人都已走完,冷笑着提起青猴儿,从门面一排溜儿汤锅上扔了出去,“猴儿,你出去!”青猴儿正在发呆,已是稳稳地站在店外了。众人见雨良身躯弱小,不过是一个清秀的白面书生,竟有如此身手,不禁一连声地喝彩高声叫道:“好武艺!”一边喊一边便伸着脖子往里面瞧热闹。
      黄老四气得发疯,“呀”地大叫一声,运足了气双脚一弹跳了起来,用头去撞雨良。雨良微微一笑,将身子一斜偏到一旁,就势儿一手提辫子,一手抓后腰把黄老四轻轻向前一送——只听“噗”一声,黄老四头朝下脚朝上栽进墙边的水缸中!
      站在一旁的胖掌柜气急了,大吼一声:“都给我上!”带着二十来名店伙计扑了上来。李雨良不慌不忙,从灶下抽出一个铁火棍,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顷刻之间,店房里面倒下了一片。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端起灶上的油锅,泼在棚子上,顺势一把火,只见浓烟滚滚,烈烟蒸腾,在北风中呼呼地烧了起来。
      看热闹的人,见祸闯大了,纷纷逃去,李雨良拉了青猴儿也趁乱走了。他们在几里地外的山坡上坐下来休息。眼看着饭铺方向起的烟尘,李雨良笑着说:“痛快!今日干的真解气。你呢?”
      青猴没有应声,噗通一声跪倒在李雨良面前:“姑姑,我早看出来了,您老是个女侠客。您别生气,收我做个徒弟吧。”李雨良微微一楞,随即开朗地大笑“哈,哈……,好小子,你倒真机灵啊,起来吧。”“姑姑不答应我,我跪死在这儿也不起来。”
      “唉!好吧,咱们也算有缘份。我原来想替你杀了郑氏兄弟,可是郑老大不在家,老二呢,又在衮州,只好带了你陪伍先生一块去衮州了。哎——可不准你向伍先生点明我的身份,不然,我不但不教你,还要打你!”
      青猴儿高兴地趴在地上磕了四个响头:“是,徒儿遵命。师父,天快黑了。咱们快回去看看伍先生吧,咱们出来的功夫大了。先生可能正在着急呢。”
      李雨良心里猛然一惊,坏了,今天只顾了顽皮,把先生一人丢在客店里。皇甫保柱正守候在先生身边,要出了意外可怎么办?想到这里,她来不及答话,拉了青猴儿就往客店里跑,可是,已经晚了。伍次友已经不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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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怒陈辞赴水明心志 感相助赠簪寄深情
     
      遭到绑架的最初一刹那间,伍次友很有点摸不着头脑。来的人分明是公差打扮,又出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想不通,朝廷早已发过诏令,让各地的地方官照应自己,怎么安庆府的公差竟敢如此大胆,提名叫姓地来捉拿我呢?
      可是,伍次友很快就意识到,这伙人不是衙门里的公差。因为,就当他正要质问抗辩的时候,一个满面络腮胡子、凶神恶煞似的人,忽然上前,卡住了他的脖子,顺手将一团破布塞到他的嘴里,与此同时,一方黑中,兜头盖脸地蒙了上来。伍次友就这样被推着架着带出了迎风阁客店。
      昏昏悠悠之中,伍次友恍忽觉得他被带到了荒郊野外。听见有人说了声“到了”,接着只听一个深沉有力的声音问:“伍先生请来了吗?”
      “回将军,请来了。”
      “嗯,好!那个小道士怎么处置了。”
      “我们去的时候,李云娘并不在店里。”
      “那就好!只要这个李云娘不来捣乱。此事就算万无一失了。”
      那人说着话来到伍次友身旁,突然故作吃惊地说:“嗯,这是怎么回事。我让你们去请伍先生,谁叫你们这样无礼的。快,给先生松绑!”
      众强徒一拥上前,替伍次友摘去眼罩,掏出破布,又七手八脚地割断了绳子。伍次友活动一下手脚,放眼四望,只见月色昏暗,寒星闪烁,自己正站在一条大堤上。右边是一条河,左边是星罗棋布的水塘。四周一片死寂,夜风冷透骨髓。他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只听到远处传来猫头鹰那参人的叫声,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黑暗之中,模糊糊地看到,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来到近前,施了一礼说道:
      “伍先生受惊了!明人不做暗事,在下乃平西王驾前侍卫,奉王命特来相请。因恐先生不肯屈就,不得已出此下策,尚求先生见谅。几天来我与先生同住一店,聆听先生作诗讲学,心里是十分仰慕的。请先生放心,我们决不会为难先生。但从这里至云南,山高水长,一路麻烦很多,先生必须听在下安排,等到了五华山在下一定负荆请罪!”说罢,又是一揖。
      伍次友想起来了,这人就是昨天在西阁上和李雨良说话的那个中年人。看来他们是蓄谋已久了。自己既陷贼巢,想要脱身恐怕不容易了,便索性坐在地上。眼望天上星斗慨然说道:“多谢将军直言。可是伍某是一介书生,功名不遂,浪迹江湖。胸无治国之才,手无缚鸡之力,平西王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心思呢?
      皇甫保柱却不答话,口里打了个呼哨,对岸芦苇从中箭也似地窜出一条船来。
      众人不由分说,架起伍次友来到船上。皇甫保柱又是一声呼哨,船身荡了一下,离开河岸。伍次友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他听天由命地半躺在黑洞洞的前舱里,心乱如麻。康熙、苏麻喇姑、魏东亭、明珠、索额图……一个一个笑容可掬地闪在眼前,又一个个地消失在黑暗里,而那个小兄弟李雨良,却像一直站在自己的身旁。匪徒们的口口声声说的“小道士李云娘”是谁呢?怎么他们那么怕她呢?我不认识那个女道士啊。船下汩汩水声愈流愈急,伍次友心里不由得一阵烦躁。他刚要起身不防被人一把拽住。这才知道有人看守在自己身边,便苦笑一下又坐了回去。
      忽然,眼前亮光一闪,皇甫保柱秉着灯烛走进舱来:“伍先生,这会儿气消了吗?嗯,看气色还不错。”
      “哼!少给我绕弯子,吴三桂派你们绑了我来。倒底打的什么主意!?”
      “哎——先生不要生气嘛。吴三桂再不好,总是汉人;五华山上虽无金銮宝殿,却不是胡腥世界!像你这份才情,难道连这个理儿也参不透么?”
      “哼,吴三桂那里有什么,没什么,与我毫不相干!”
      “先生说得好!不过您自命为清白君子,却认夷狄为君父,替靴虏做奴才,这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何况令尊雅逊老先生也是前明的旧臣呢?”
      “谢将军指教。大明亡国已经二十余年,帝道无常,惟有德者居之,天道无常,唯有德者辅之。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家父虽事明朝,却不曾降清;在下既然不是明臣,就自然可以享受大清的恩泽,这有何不对呢,伍次友侃侃而谈,似乎,他此刻不是身陷囚笼,而是在讲学,在与人辩论。
      皇甫保柱见伍次友认真起来,也想和他较量一番,心想若能说服了这位老夫子,路上倒可少些麻烦。想到这儿他说:
      “先生学问渊博,海内敬仰。请问:‘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这句话该怎么讲?”“谁说当今华夏无君?不过君是夷狄之人而已,这有何难懂?”“伍先生,请恕我草莽之人,少读诗书。请问夷狄之人可为华夏之君,这道理可有古训?”“谁说没有?孟子就说过:‘舜,东夷之人;文王,西夷之人也’。这些夷狄之人,不光做了华夏的君主,还都是自古称颂的圣君。你知道吗?”
      皇甫保柱再也答不上话了。他深深佩服面前这位伍先生,不愧是饱学之士,也不愧是皇上的师父。他也知道,凭自己的那点学问,再辩论下去,更要出丑,便尴尬地笑着说:“好,好,好。先生高论,振聋发聩,在下愿奉一杯薄酒为先生压惊,不知先生可肯赏脸?”
      “哈哈——。伍某已被将军锁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既然有酒,何妨一醉!”
      皇甫保柱一声令下,几个下人忙在舱面上摆了酒菜,伍次友昂然上坐,一杯接着一杯地吃了起来。酒到半酣,皇甫保柱又搭讪着说:“先生豪饮海量,令人更生敬慕。夷狄也好,华夏也罢,咱们不必去说了。平西王命在下恭请先生,并无恶意。一是想聆听先生的教悔,二嘛,如蒙先生不弃,盼先生能出山相助。”“什么,出山相助?叫他死了这条心吧!吴三桂是个什么东西,配和我说这些话?人最可悲者,莫过于无自知之明;无自知之明,又岂有知人之明?当今皇上乃天下圣君,伍次友以布衣之身,许心相报,这些话请休再提起。”
      “先生这话未免过份。”皇甫保柱将酒杯放在桌上,沉吟着说道,“孔子十五岁方才有志于学,今皇帝才十六岁,就够得上‘圣君’二字吗?自顺治十七年至今,水旱频仍、灾变异常,这皆是民心天心不顺之兆。”
      伍次友从容地吃着喝着,不屑地问:“还有什么?”
      “朱三太子聚钟三郎教徒有百万之众,起事只在旦夕之间。眼见中原之地也要狼烟突起,康熙的日子不长了!”
      “嗯,你说了许多,可是,皇上和朝廷本身如今又有何失德之处呢?”
      这句话,倒把皇甫保柱问愣了。他只知效忠吴三桂,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一时间,要他说出康熙的失德之处,他还真答不上来。
      伍次友心中也是一阵惋惜,钟三郎邪教猖獗,他早就见到了。却不料,竟是朱三太子背后操纵的。如今自己身陷贼窟,看来,难以把情况报告给皇上了。想到此,他决心激怒皇甫保柱,任凭一死,也决不跟他们去五华山。他端起酒杯,站在船头对着众贼徒,仰天大笑:
      “哈哈,你回答不出来了吧?不光是你,连吴三桂也是愚蠢得很。前明把守卫疆土的重任,寄托给他。而他却投降清军,为大清造就了这一统天下。后来,又亲手杀害了永历皇帝。如今大清天下已定,人心向清,他却又反过手来,妄图叛清自立。这样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上不遵天理,下不循民情,反复无常寡廉鲜耻之徒,竟然还想要我为他出力,也竟然有人为他涂脂抹粉,充当说客,真是天地间的一大奇事了,哈哈……”
      没等皇甫保柱回答,伍次友又接着说:“皇甫将军,适才听你言谈好象是读过书的。我倒想问你一句,你懂得什么是国士?””
      皇甫保柱来不及回答,只见伍次友端起酒来,一饮而尽,然后“啪”地一声,将酒杯摔在舱板上。就在众人一愣神儿之际,他已奋身跃人了滔滔河水之中。
      皇甫保柱扑上船头时,只见夜幕漫漫,波光粼粼,除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北京城里有一条烂面胡同,胡同里设有好几个省的同乡会馆。流落京师的外省人,遇到难处,总要来这里寻求同乡的关照,找一条落脚谋生之路。所以尽管这里房屋低矮,路面不平,却每天都挤满了口音混杂,贫富不一的各色人等。而那些叫卖风味小吃,拍卖估衣旧货,跑江湖打拳卖艺,看手相拆字算卦的各类摊子,也应运而生,熙熙攘攘地挤在这条胡同里,街口上有座茶馆,虽然也是草棚瓦舍,但在这杂乱的地摊中,却也算得是鹤立鸡群的大铺面了。
      这天的中午,一个年轻书生,胳肢窝里夹着一卷诗稿,来到了这里。这个人身材瘦削,面色青黄,神情沮丧,步履艰难。一看,就是个倒了霉的落第举人。他,就是荆门书生周培公。灯节那天,他在街上遇到奶哥龚荣遇,吃了一顿饱饭,又接了奶哥送给的一大锭银子。后来,奶哥突然跟着王辅臣回陕西去了,临走俩人连面都没能见上。周培公虽然生性豁达,并不在意,可是,那一锭银子,在米珠薪桂的北京城里,又能化上几天呢?他一心指望着,会试下来能弄个一官半职,报答奶母的养育之恩。好不容易等到开考了。周培公施展平生所学,把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一般。自己翻来复去地看了又看,十分满意,料想断无不中之理。却不料,无意之中,他却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那时候的考场,有一条规矩。举子们在答卷中遇到应该避讳的字,必须少写一划而不能写全,比如说,康熙皇帝名叫玄烨。他的这个名字,人们就不能随便写。写玄字时,上面那一点不能点,如果不小心把这个字写全了,阅卷官发现,马上就把卷封了起来,文章再好,全都没用,作废了!培公的文章中恰巧有这个“玄”字,而他一时粗心又写完整了。就因为多点了这么一个“点”,功名,前程,一切一切都成了泡影。
      周培公一向自视甚高,却想不到竟因这个疏漏,闹了个名落孙山、受人耻笑的下场,连气带悔,差点病倒了。他不愿意再住法华寺。看那和尚、举子们的白眼,便夹了自己的诗稿,来这儿的湘鄂会馆,看能不能找到个熟识的同乡,结伴同回故里。
      可是,他实在太饿了。在挤进胡同口时,禁不住那雪白的、喷着香味的豆腐脑的诱惑,不由自主地向摊上多看了几眼。忽然,一个小姑娘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
      “哎呀,恩公,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周培公抬头一看,原来是灯节那天在正阳门外被刘一贵欺负的小姑娘:“咳!原来是你啊,怎么,你是在这里做生意的?”
      “不,这豆腐脑担子是我爹爹的。他老人家病了,看病吃药还要花钱。买卖虽小,也不敢停啊!恩公,你一定还没有用过早点,来,喝一碗吧。”姑娘一边说着,一边动作,手脚麻利地盛了一碗热豆腐脑,双手捧着送了过来。
      自从落第以来,周培公每天看到的是冷眼,听到的是嘲讽,如今一个贫苦的小姑娘,却给了他这么真诚的尊重和体贴。他的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泪水打湿了眼眶:“不,不,不,姑娘,我如今混到这般境地,怎能……哎!惭愧呀!”
      “哎!这有什么,人又不是神仙,想干什么就一定办成。看恩公的神气,今科您失手了,下科再来么,薛平贵住过寒窑,吕蒙正还要过饭呢,有什么可惭愧的,快趁热吃吧,我给你再买两个烧饼去。”
      一碗热豆腐脑,两个烧饼下吐,周培公浑身都是暖烘烘的。偷眼瞧那姑娘时,见她正神态自若地涮洗碗具,便立起身来有点拘束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能告诉我么。”
      “我叫阿琐,家就住在胡同北口——您呢?”
      “我叫周培公,眼下穷困潦倒,四处飘零。……”
      话说不下去了。姑娘默默无语地打开钱匣子,把里边的十枚铜子儿,全都倒出来,放到桌子上,略一沉吟又拔下头上的银簪放在钱上,不好意思地说道;“论恩公心地,神佛定会保佑。我们小户人家帮不了大忙,这点心意,请恩公收下。
      “不不不!这怎么成?”
      “恩公您要是嫌弃,我就……”
      周培公全身的血都要沸腾了。上前拿起簪子,又拈起一枚铜钱袖在怀里,却把其余的铜钱推还给姑娘:“小大姐,我领情了!以此一簪一钱为证,不死必当厚报!”说着头也不回去了。
      阿琐正要叫住周培公,却见自己的担子旁走过一个青年书生,和颜悦色地说道:“姑娘,他既然不肯受你的赠,你追上去也没用,只是我不明白,你们好象并不认识,你为什么叫他恩公呢?”
      一边说着,一边随手翻起周培公丢在桌上的诗稿来。
      阿琐含着眼泪,把灯节那天发生在正阳门前的事说了一遍。那青年书生一边听,一边夸赞:“嗯,这年轻人是个正人君子,刚直男儿。这样吧。他的这本诗槁,我替你追上去还给他。你小本生意,挣钱不易,这个就送给你吧。”说着把一枚似钱非钱的东西放在桌上,转身走了,阿琐捡起来一看,原来竟是一枚金瓜子!
      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帝康熙。他趁端阳佳节,带了九门提督图海微服出来,查访京师的民情风俗。离开了阿琐的小吃担子,他站在道旁,仔细翻看周培公的诗稿。前面几页全是诗词一类的东西,后面却画了一些曲曲弯弯的图画,还标着一些符号,不知是什么?站在康熙身旁的图海,一眼看见这图画,马上兴奋起来,悄悄地在康熙耳边说:“万岁,此人不仅会文,而且知兵,这上面画的是浙鄂川陕的地舆图。”康熙听了,更是欢喜:“嗯,此人大才可用,为什么却名落孙山呢?回头,你替他安排一下。”正说间,稿页之中滑出一张纸来,康熙打开一看,那十分熟悉的笔迹立刻映入眼帘。啊,是伍先生的亲笔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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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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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7 15:48:1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微服行街头救弱女 放眼量即席擢英才
     
      康熙皇帝在烂面胡同的集市上,拣到了周培公的诗稿,又从这页诗稿中,发现了伍次友的亲笔书信,只见上面写道:
      明殊弟钧鉴:别来无恙否?兄自郑州一别,一路讲学东进,一切均安。此周先生培公乃愚兄之文友,怀抱济世之志,胸有文武之才,盼贤弟将其举荐于皇上试用。匆匆即颂钧安。
      愚兄伍次发拜托
      “啊,原来竟是伍先生的一封荐书!康熙心中一阵激动,这个周培公,怀里揣着伍次友写给明珠的信,却宁肯挨饿,也不肯去求人,凭这份风骨,也值得重用。”
      “图海,要赶快去把那个周培公找来,我要在这边茶馆里见他!”
      “主子何必着急呢。这里人太杂……”。图海的话还没说完,康熙已经大踏步地走了。
      图海领着周培公转回来时,康熙却在茶馆的门前,听一位小姑娘唱戏。他们不敢惊扰,便立在康熙身后静听小姑娘诉说自己的家世和苦情。原来,这个小姑娘名叫阿红,浙江杭州人,去年三月三日,他们全家去灵隐寺进香。不想,正碰上吴三桂的女儿和她丈夫王永宁从这里路过。一帮如狼似虎的差役兵丁,见百姓云集,阻挡了道路,便大打出手,闹得三十四人落水丧生,其中就有阿红的父亲和亲人。但是,由于杭州知府的庇护,凶犯从容登道,返回了五华山。受苦百姓,投告无门。阿红的叔父实在气愤不过,去杭州府击鼓喊冤,结果反被下在狱中。阿红一腔怨愤无处申诉,便讨饭来到京城,沿街卖唱,希望有人能把这桩冤案,上达朝廷。她那唱词的最后几句是:
      天上只有一轮红日,地上却有两个朝廷。
      皇家吃我百姓赋,何时为我申冤情?
      阿红唱到这里,围观的人,莫不为她的大胆直言心凉。康熙也觉得如芒刺在背,便回头向图海吩咐道:
      “图海,待会儿这位小姑娘收了钱,你带她到茶馆里见我。周先生,请借一步说话。”
      周培公听得入神,忽见这位年轻公子叫他,转过身一看,却并不认识。刚才,他刚刚走到湘鄂会馆,便被一个大汉叫了出来。说有位公子想见见他,又不肯说是谁。只说,待会儿,见了面你就知道了。此刻,见面前站着的这位公子年轻俊雅,气度非凡,便举手一拱问道:“不知足下尊姓大名,恕周某眼拙。
      康熙并不答话,拉着周培公进了茶馆,找个清静的座位,要了两杯茶来。这才开言道:“在下龙德海,适才在阿琐姑娘的摊上,捡到了周先生的大作,拜读完毕,十分敬佩。足下才高八斗,诗韵高雅,确是难得的英才呀!”
      “哎!哪里,哪里,龙公子过奖了。我不是什么八斗,而是一个文丐。这诗稿,更谈不上风雅,倒不如拿来烧了更好。”
      “啊?周先生为何如此说话?”
      “公子明鉴。在下这一百首诗,可能抵上门口小姑娘唱的一曲清歌吗?如今,天下正处多事之秋,正是英豪拍案而起,建功立业之时,我却写这些酸溜溜的歪诗换饭吃。唉,惭愧呀!”
      “嗯!先生如此见高识远,更令人钦佩。只是,依先生之才。取功名如拾草芥,却为何落榜了呢?”
      周培公抬眼看了一下康熙,见他并无恶意,便低声答道:“唉,时运不济,疏忽之间,冒犯了圣讳,也不过只多点了一点。唉……”
      “唔,这阅卷官也大不通人情了,帮个忙贴上不就混过去了。”
      “唉——公子取笑了。我也知道,有人是那么干的。可是,那都是有头有脸,走了门路,送了礼物的。我没那个本事,也不屑于这么干。”
      康熙便道:“唔,此言有理,不过你身怀万金之书为什么不用呢?”
      “万金之书,什么万金之书?”
      “我刚才在你的诗稿中看到一封荐书。收信人明珠乃是当今天子驾前宠信近臣,言必听、计必从;写信的伍次友乃天子布衣诗友,一语有九鼎之重。等闲督抚大臣还难得他一封荐书呢,这样一封紧要的书信,你为何不投呢?”
      周培公吃惊地抬起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伍次友的真实身份,但不晓得这个年轻人何以知道得如此详尽,想了想笑道:“大丈夫求取功名应当光明磊落,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我岂肯以七尺之躯,向明珠折腰?”
      “唔。”康熙若有所思地笑笑,“你有这份志气可算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了——你留意山川地形,好象不但能文,武事也是好的?”
      “公子过奖了。拔山扛鼎我不能,舞枪弄棒我不会。但我自幼熟读兵书,酷爱奇门遁甲,所以观天象,察地理,挥兵车,列战阵,却还略知一二。”
      康熙有意要考较周培公,便以嘲笑的口吻说:“方今天下太平,四海归心,并无刀兵之事。先生虽有屠龙之术,却只怕英雄无用武之地呀!”
      “哈……”
      “先生,你笑什么?”
      “北有罗刹略地烧杀;西有葛尔丹,擅自称王;南有三藩离心离德;东有台湾骚扰海疆。天子政令不出江北,登京华之城眺远处,四面烽烟燎绕,八方画角悲凉,此内忧外患之时,何来‘太平’二字?”
      “啊?照先生如此说来,天下一统局面已经无望了!”
      “不。还有另一面。方才那个小姑娘唱得好,百姓们并不愿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民心即是天心,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百姓盼着有个好皇上,并没有华夷之分。百姓们厌倦战乱,苦于割据,也是大势之所趋。以此看来,只要皇上用人谨慎,处事得当,外抗强乱,内除三藩,一统天下,创建盛世,也不过是数年内可以实现的事,有何难哉!”
      周培公说到兴奋之处,顺手端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康熙见他渴,便又替他斟了一杯,还待再问下去,图海却匆匆进来了,附在康熙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还在兴头上的康熙勃然大怒,他忘记了自己微服出访的身份,“啪“地一下拍在茶桌上,那个四脚不平的小茶桌,晃了一下,细瓷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周培公吓了一跳,又听这位龙公子厉声呵叱:“这个顺天府尹,简直是混帐透顶。去,叫他爬着进来回话。”
      图海见康熙发怒,不敢顶撞,“扎”地一声退了出去。原来,他刚才奉了皇上之命,要叫那位卖唱的民女小红进茶园问话,却正碰上顺天府的府尹夏侯俊,拿了刑部的令牌捉拿小红。这位府尹大人,只知上命差遣,哪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皇上呢?图海一声代旨,夏侯俊惊得真魂差点出了窍。连忙四脚着地地爬了进来。
      这一来惊动了茶园里的所有茶客,一个个吓得变貌失色。在四周守护的侍卫魏东亭见康熙已经露了身份,便连忙张落着布置关防、驱赶闲人。索额图和明珠也守在茶园门口候旨。看着头戴四品青石顶子的顺天府尹伏着身子直爬到茶桌跟前,周培公惊得脸色雪白、瞠目结舌,直到那府尹报告:“万岁,奴才夏侯俊叩见!”才醒悟过来。忙退后一步也伏下身子叩拜,口里呐呐说道:“周培公不知圣君驾临,语多狂悖,请万岁降罪!”
      康熙见周培公那心惊胆战的神情,猛然醒悟过来,意识到刚才自己在盛怒之下,有些失态了。他镇定了一下情绪,回到座位上:
      “都起来说话吧。夏侯俊,谁让你来拿人的?”
      “回万岁的话,刑部和理藩司的上宪派人知会奴才,说有一个民女阿红,因投状诉冤被驳回,她不肯回去,却在京师弹唱小曲,秽言惑众,命奴才把她押解回乡……”
      “哼!秽言惑众?真正秽言惑众的你们一个也没有拿到,只会在弱小女子身上抖威风!朝廷养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何用?)——让小红进来!”
      夏侯俊吓得大气儿不敢出,一叠连声地躬身称是。
      小红进来了。这个女孩子十分聪明,已经猜出上边坐着的年轻人来历不凡,肯定比刑部的老爷们官大,便朝上深蹲两个万福:“大人传唤小女,不知要听什么曲子?”说着,见桌上茶水淋漓,忙上前仔细揩干,捡起地下的碎瓷片把茶桌腿支稳了,说道:“这好比康熙爷的江山——让它稳稳当当才好····”
      “你……说什么?”康熙激动得声音发抖。
      “小女说这茶桌支好了。就像康熙爷的江山,稳稳当当。”
      康熙立起了身子来回踱步。这民女的话,比内务府畅音阁供奉们奏的钧天之乐还要好听一千倍!康熙问:“好,说得好,你家是务农的?”
      “嗯。共五亩地。二亩茶,三亩田。”
      “你的曲子唱得很不错。都是真的么?”
      “句句都是真的。民女已经家破人亡,没有什么害怕的,又何必说谎骗人?”
      “那杭州府又为什么拘押你的叔叔?”
      “案子不结,他们不肯放人。”
      “嗯,你来京控告,三法司都处置不了,为什么不去击登闻鼓?”登闻鼓设在西长安街,是专为百姓有冤控告不准,叩阍告御状用的。小红听了深思一下才说:“告御状民女不敢,”
      “那又为什么?”
      “民女已经想开了,凶手在五华山,朝廷也拿不住他。”
      康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这个小红年纪虽小,忠孝心俱全。她的冤案自己做为天子的却办不来!思索了一会儿,康熙又问道:“小红,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卖唱?”
      “小女子要挣一些盘缠回江南。再说,唱唱苦情,心里也好过些……这是北京。说不定皇上听到小女的曲子,能早些为小女作主呢,”
      “唔,好好,他已经听到了。索额图,你进来!”
      “奴才在。”
      “这个女孩子要回杭州。你派人用船妥送回去,告诉浙江枭司,把他的叔叔放出来,若再有刁难之事,惟他们是问!”
      “扎!”
      “慢!”康熙见墙角一张小桌上有专为客人备的文房四宝,便过去提笔写了一行字,取出随身小玺盖了,递给小红:“姑娘,你回去后生计也不容易。这张纸你带回去给杭州县令,免了你家赋捐,叫他再资助你们些,就好渡日了。”
      “小女不识字,这纸条能派那么大用场?”
      “能,能!去吧!哈哈哈哈”
      小红出去后,康熙转过脸问夏侯俊:“这就是你说的秽言惑众?下去好好想想,你自己告诉吏部,罚俸半年!”
      夏侯俊没想到皇上的处置如此之轻,怔了一下,连忙又喏喏连声地答应着出去了。
      康熙让图海在下面坐了,又对周培公说:
      “周培公,你自称知兵,朕可要考问你一下了。你就站着回话吧。”
      “是。臣不曾自言知兵。夫兵者,凶也,乃至危至险之道,岂可轻言知兵。古之赵括,蜀汉马谡,都曾烂读兵书,狂言知兵,却兵败身死,贻笑千古。臣适才所说,是用兵。”
      “什么叫用兵呢?”
      “战无常例,兵无成法,要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照你这么说,孙子兵法也没用了?”
      “不,孙子兵法乃千古不变的用兵道理。但敌我双方,皆读此书,却有胜有败。所以,不能死守兵法,要善于随机应变。”那么,你愿意做个什么样的将军呢?”
      “回万岁,臣愿意做善败将军!”
      “什么?善败将军?”
      “对!善败将军并非常败将军。小败之后,连兵结阵,透彻敌情,就可再造胜势,一鼓而定。这样的善败将军,比那项羽虽然百战百胜,却在乌江一败涂地,不是要好得多么?”
      “嗯,说得好。图海,你带了半辈子兵了,他说的有道理吗?”
      “回万岁,周培公此说皆是用兵之妙言。”
      周培公更加兴奋:“陛下,臣请从南方军事,向万岁进言。”
      “啊,你讲!”
      “臣以为,南方一旦有事,岳阳,荆州或者南京将为决战之地。”
      “你说详细点。”
      “是。万岁,三藩如果叛变,必将夺取岳州,衡阳,以为立足之地,然后夺取荆襄,东下南京。水路沿运河北上,陆路由宛移直向中原,会师于直隶。或者由于叛军内部将骄兵悍,尾大不掉,加上指挥不一,民心不从,那么,将出现划江而治的局面。”
      “嗯,有道理,那么朝廷当如何应付呢?”
      “请皇上以湖南为决战之地,沿长江布防八旗劲旅。以浙江江西为东线,陕甘四川为西线,切断敌军联络。这样敌势虽大,不难各个击破。”
      “好。你先退下,叫索额图、明珠进来。”
      明珠已经听说周培公怀揣着伍次友的信,却不肯来拜见他,心中很有些不痛快,这会儿,见周培公出来传呼,便嘻笑着说:“周先生,恭喜呀。你这番邀了皇恩,不日就又可大展宏图了,啊,哈哈…”但是,周培公只是向他拱手一礼却没有答话。康熙待索额图和明珠进来,大声说道:
      “传旨,赐周培公进土出身,赏兵部主事衔,在图海的步军统领衙门内参赞军务。”
      “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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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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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7 15:48:3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传谣言煽动回族乱 查实证安抚教民心
     
      转眼之间,到了康熙十年春未。这一年来,三藩的叛乱计划,在加紧进行,康熙的“撤藩方略”,也在一步步地实施着。
      一直风平浪静的北京城里,突然传出来一股天下即将大乱的流言,街头上,小孩们唱着一支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歌谣:
      “四张口儿反,天下由此散;日月双照五星联,时候到了一齐完——劝君早从善。”
      康熙召了熊赐履、索额图等满汉大臣,像猜谜语一样地把这个童谣猜了半天,才算明白了。四张口是两个回字,日月双照是个明字。合起来,是回回要造反,推翻满清恢复明朝。图海又报告了这样一件怪事:说连日以来,京城回民们一到傍晚,便集合在各个清真寺里。他们夜聚明散,不知干些什么事。尤其是牛街清真寺里,去的人最多。把这个情况和街上的流言连在一起,说明回民的叛乱正在加紧准备,指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暴发了。于是,按照康熙的旨意,为防患于未然,一个镇压回民叛乱的计划形成了。这天下午,九门提督图海递牌子求见,叩拜之后,图海低声奏道:
      “禀万岁,奴才按主子的方略,布置好了兵力。京城十二处清真寺,共派了五千四百名兵丁,由奴才亲自带人,先攻下牛街清真寺,放火烧掉它。其余地方,命以火光为号,一齐动手。今夜就可一鼓荡平造反的回回们”
      站在康熙身后的小毛子,见图海说话时,满脸杀气,吓得心里“嘭嘭”直跳。
      康熙却十分平静:“只是朕心里到底不踏实。说回回们要造反不过只是听了些谣言,证据不足啊!他们夜聚明散已经十几日,难道不怕朝廷发觉么?”
      “回万岁!朝廷屡颁明旨,民间不许聚会议事,回民们应该知道。就凭这一点,剿杀他们也不过份。何况他们夜夜如此呢?”
      这时小毛子听出来,原来是为了回民们的夜里聚会的事,要派兵剿杀。他一惊之下,忘了规矩,大声说道:“主子爷,图大人,这事办错了!”
      康熙冷不防被小毛子吓了一跳,脸色一沉喝道:“大胆奴才,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滚出去!”那小毛子连忙跪下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这就滚。”他委屈地看了康熙一眼,退了出去,刚到殿门口,康熙又把他叫住了:“回来!”小毛子打了个寒战,连忙转身跪下,磕着响头求道:“主子开恩,奴才知罪了。”
      “哼,起来吧,以后小心当差。”“扎!谢万岁恩典,奴才记下了。”
      “嗯,你说说,这件事朕怎么办错了。”“不不不,不是万岁办错了。是是是是,是听错了。”“嗯,小毛子,别怕,你好好说。”“扎!主子爷,回回们夜夜到清真寺里,不是要造反,他们是做礼拜呢。奴才的家就在清真寺附近!奴才小时候常到清真寺去玩,主了爷方才说‘夜聚明散’那是他们教里的规矩,连着十几天了,那必定是过斋戒月!”
      “什么叫斋戒月?你,好好说,不要只管磕头?”
      “主子,那里头的规矩多得记不清。说白了,就跟咱们过年差不多。”
      原来回历十二月叫做斋戒月。一入斋戒月,回民们以启明星力准,白日不吃饭,一直到晚间日头没了才吃饭做礼拜。回族不像汉人见神就拜。他们只虔信穆罕默德。逢到斋月,必须每晚都到清真寺听经布道做礼拜,直到深夜才回家吃饭。外头人不明就里,见他们做事如此神秘,哪有不疑心的?小毛子连说带比划,好半天才算说了个大概:“万岁爷如今要捉拿这些人,那不是天大的冤枉?到了回历腊月二十八夜,是穆罕默德上天的日子,回民们一个不拉地全都要到清真寺去呢?”他语无伦次地讲了一通,用手抹了抹嘴边的白沫,瞪着眼瞧着瞠目结舌的康熙。
      图海此刻心慌了。兵马早已出动,只要火起就一齐动手,如要变更便须要立即逐一通知。不然,如果哪里不小心失了火,就会千万人头落地!连忙说:“请主子定夺。”
      康熙深感事关重大,拍拍脑门又问道,“朕在北京这么多年,怎么就没听说过这事?斋戒月也罢,过年也罢,偏偏到康熙十年听说,这不是有点奇了!”
      “这,这,奴才的话句句是实。只是为啥这些年都不过斋月,偏今年就过,奴才也不知道。”
      康熙掏出怀表看看,已是申牌时分,他立起身来对图海道:“真是半道上杀出程咬金来!叫小魏于派人传旨:各路进剿清真寺的兵马一律听候号令再动,原定火起为号作废!小毛子,传膳!吃过晚饭,朕要亲访牛街清真寺,图海你也跟着去。”
      初夏之夜,花香袭人。牛街上的人熙熙攘攘,一派太平景象,谁也想不到今晚有什么凶险。但图海和魏东亭两个人心里却直犯嘀咕,虽然后边有穆子煦等几十个侍卫扮了百姓跟着,谁能想象几千回民暴动起来是什么样子?又如何确保这个任性的青年皇帝安全脱身呢?
      “老伯,到寺里做礼拜么?”图海和魏东亭正想心事,忽听问话,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精神矍烁的老人,银须白发,头上戴顶回族老人常戴的白布帽,只散穿一件半截白衫,倒背着双手走了过来。听到康熙问话:“是啊!老人点头笑道,“娃子们性急等不得,天刚擦黑就先走了。我上岁数了,和他们比不得。”
      “老伯家里几口人?”
      “我?”老人呵呵笑着伸出五个手指头,又向康熙问道:
      “你,这小郎君,过节的东西都齐备了吧?”
      “唔唔,差不多了……”康熙迟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答应道。
      “不容易啊!今年总算过个节。……唉,打从顺治爷坐北京,算来快三十年了。前头几年闹兵荒,后来几年年成不好,又夹着鳌中堂一个劲地圈地,真邪门了,一天安生日子也没有!要是再折腾几年呀,像你这么大的娃怕泊连开斋节咋过都不知道了!这真托了安拉和康熙爷的福了!”
      康熙一下子愣住了:原来如此!魏东亭和图海也都明白过来,有些惭愧地互望了一眼,正待劝康熙不必再进清真寺,不防康熙猛地返身一把攥住魏东亭的手臂。低沉地惊呼道:“虎臣,你瞧谁从那边过来了!”
      魏东亭顺康熙目视的方向注目一看,也是吃了一——对面六七个人一边闲谈一边走,中间簇拥的,竟是在固安县客店里与李光地、陈梦雷对猜谜语的杨起隆。在五华山与吴三桂会面、自称为朱三太子的那个人。本来就叫杨起隆,他的父亲杨继宗原是前明烹宗时左副都御史杨涟的远房侄子。杨涟因弹劾魏中贤被捕下狱,偌大的杨氏家族死的死逃的逃,家破人亡,杨继宗化名朱英出走了。崇帧初年杨涟的冤案平反,杨继宗才又返回北京。他贿赂了周贵妃的堂弟周全斌,很快就得到了一个光禄寺司库主事的职位。
      崇祯十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李自成大军攻破北京城。深夜时分,崇帧皇帝撞响了景阳钟,召集百官入宫。待杨继宗飞也似地赶进紫禁城时,侍卫、锦衣卫、宫女的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血腥味扑鼻熏人。此时崇祯已经杀死了公主、金子、近侍、宫女和皇妃,逃到煤山去了。
      要不是杨继宗见多识广,见了这些尸体准会被吓傻的。正当他在宫中穿行时,突然被横着的一具尸体绊了一跤,被摔出五六尺远,两只手也被擦破了。他正要起身,却发现这死者的怀中竟抱着一个十分精致的小木盒子,也顾不得打开细瞧,便抱起来,连夜赶回乡下。
      杨继宗回到家里就着灯光打开看时,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里边竟有一方盘龙金钮玉玺!玉玺下有一块黄丝绢帕,上面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条,原来是一张藏宝图!绢帕的左下角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加盖着洪武皇帝的玉釜。近三百年的东西了,看着还像是全新的。
      杨继宗前后想想明白了,这是几个人力争这木盒子而丧生的。杨继宗死后,这张图和玉玺就落在了杨起隆手中,成了假冒“朱三太子”的凭证和资本。这次他以“少主”身份巡视直隶、山东、河南、安徽四省,十分满意,钟三郎教的香众信徒已有二百多万。只待时机成熟即可起事了,这时机就今晚发生的屠杀京城回族的事件。这事件,他蓄谋已久,筹划了很长时间了。京城里的钟三郎教徒,在他的指挥下,到处散布回民造反的流言,传播“四个口儿反”的歌谣,看来已经起到了作用。康熙批准了图海奏旨火烧牛街清真寺,并在十二个清真寺同时动手的情报,也已从埋犬在内务府的内线黄敬那里送了过来。杨起隆深信只要图海的绿蒙营兵一动手,马上就会振动全国,天下回民是一家,一旦朝廷惹翻了回民,全国的回民就会成为康熙的死敌。而他杨起隆就要趁机起事,杀进紫禁城,以三太子的身份,登上黄龙宝座了!这该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的结局啊!
      吃过晚饭,杨起隆兴致勃勃地公开露面了。他带着自己封的齐肩王焦山,阁老张太,军师李柱等人,在护驾指挥朱尚贤等人的保护下,来到了牛街清真寺。他要在这里观火看虎斗,亲自掌握这成败攸关的局势!就在他们得意洋洋往前走的时候,突然看见了康熙,看见了魏东亭。
      几人不期而遇,杨起隆也是一愣,随即满脸堆笑地向康熙双手一拱,说道:“啊,龙公子,久违了。固安县匆匆分手,转眼间一年有余,不想今日再次相逢,真乃三生有幸!”
      “哎呀,是杨老板?失敬了”康熙一边还礼,一边对魏东亭道:“可还记得这位杨老板吗,”说罢,又指着图海介绍道:“这一位是敝店分号的金掌柜。小店就开设在菜市口。他有一套拿手的红白案,请多多光顾。”
      “菜市口”是杀人的刑场,“红白案”当然是杀人的勾当了。魏东亭听了,十分好笑,想不到康熙竟有如此机变的才能,一语双关,像个小老板。便也随着康熙应付道:“幸会,幸会!当然记得,杨老板有一肚子的学问,出的谜语竟吓走了两位年青举人/图海也顺势应酬道:“久仰,久仰!往后敝店的生意多多照应!您也是了做礼拜的?”
      “哎——我,做什么礼拜哟!”“来瞧瞧热闹呗。龙公子咱们一同进去吧,”
      “您先请,”康熙狡黠地笑道,“我们还要等几个人。”杨起隆只好拱手作别,带着从人先进去了。
      康熙装作闲逛,一边走一左顾右盼。直到穆子煦赶来,才带着图海进去。魏东亭亦步亦趋地在身后紧紧地跟着。康熙压低了嗓子厉声斥道:“你老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告诉他们,预备厮杀!”说着目光如电狠狠瞪了魏东亭一眼。图海身经百战,杀人如麻,从不知道什么叫胆寒,可他这一次从康熙那双黑晶晶的瞳仁里感受到令人胆寒的锋芒!康熙见他惊讶,淡淡一笑说道:“你可知道,这位杨老板来者不善,如果热闹瞧不上,他兴许就会造出点热闹来。”说完便向正殿走去。
      这是个高大宽广的礼拜大殿。十八根立柱中间铺满了大红毡垫,白色布帏遮了内廊两厢,专供女教徒在里边做礼拜用。殿内殿外足足跪有两千人。康熙来到殿后左右张望,哪里还找得到杨起隆的人影儿,便也跟着大家跪下。图海、魏东亭、穆子煦、犟驴子、狼谭一干人也挤了过来,跪在康熙的身旁。
      这时,只见一位面目慈详的老阿訇站在雕满了汉文、波斯文的经坛前,手里捧着一本《古兰经》,开始布道了。
      他高声念一段经文,接着又做一番讲解。众回民匍伏在地,虔诚地听着。那长老正讲到精彩之处,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冷笑:“哼哼哼,收起你的古兰经吧,你们回回就要灭族了!”
      这一声虽然不大,但是在寂无人声的大殿里却显得阴森森的,顿时惊得教徒们一怔,接着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康熙转过头来看时,说话人果然是杨起隆,图海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腰间的柔钢软鞭,向康熙投去钦佩的目光。
      祭坛上的阿訇先是一惊,定下神来将《古兰经》轻轻合上,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杨起隆说道:
      “这里是真主的使者穆罕默德神圣的殿堂!请你自重!”
      “没有什么不自重的,”杨起隆鄙夷地看了一眼愤怒的人群,格格一笑说道:“你们违抗朝廷谕旨,擅自聚会,布说邪道,还不知罪吗?”
      “噢,原来你们不是穆罕默德的信徒,而是专门到这里来捣乱的!”阿訇说着脸色突然一变,对跪在前排的年轻人厉声喝道:“执行真主的意志,把这个邪恶的人撵出去!”几个精壮汉子听到阿訇发了话,“唿”地立起身来就要过去动手。杨起隆从容一笑,将泥金扇子“哗”地一声打开,悠闲地扇了两下。他的身后也“唿”地站起一片人来,足有二三十个,辫子盘顶,腰掖匕首,一个个的脸上带着杀气。站在最前头的是杨起隆的护驾指挥朱尚贤。他见几个青年扑过来要抓杨起隆,便挺身而出,朝年轻回民劈脸便是一巴掌,打得那个年轻人嘴角流血,倒退了几步。
      “不许打人!”满殿的回民齐声大吼。两厢妇女们己沉不住气,纷纷向外逃走,阿訇大喝一声:“都不要动!”人们立刻又安静地跪下来。阿訇问朱沿贤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这里撒野动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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